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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北岸的粥棚升起袅袅炊烟,暂时镇住了汹涌的流民潮,却镇不住人心深处的惶恐与算计。南岸张家庄的核心区域,击退溃兵的短暂振奋早已被巨大的现实压力所取代。人吃马嚼,每一天消耗的粮秣都是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李崇文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眉头越锁越紧。

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巡抚衙门的使者,到底还是来了。

来的并非熟面孔杨廷麟,而是一位姓钱的师爷,带着四名按剑的标营兵丁,神色倨傲,与庄内忙碌甚至有些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并未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将一份公文掷给迎出来的李崇文。

“李协理,张团练使呢?巡抚大人钧旨,着他即刻接旨!”钱师爷嗓音尖细,带着一股浓浓的官腔。

李崇文心中咯噔一下,知道来者不善,面上却依旧恭敬,将钱师爷请入略显简陋的总务堂看茶,一边派人急请张远声。

张远声很快赶到,风尘仆仆,甲胄未卸,身上还带着一股汗水和尘土的气息。他抱拳行礼:“钱先生远来辛苦,庄内事务繁杂,未能远迎,还望海涵。”

钱师爷打量着张远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慢条斯理地展开公文:“张团练使,你可知罪?”

堂内气氛瞬间一凝。李崇文的手下意识握紧。

张远声面色不变:“在下奉旨团练,保境安民,近日刚击溃一股数百人的溃兵,不知何罪之有?还请先生明示。”

“哼!”钱师爷冷哼一声,“保境安民?我看你是擅权自重!谁允你擅自将团练范围扩至数十里外?谁允你私设货栈,行那抽厘收费之事?谁又允你越俎代庖,干预地方词讼,私设公堂?还有,北岸那数万流民,你擅自收纳,意欲何为?莫非想效仿黄巾、黄巢故事吗?!”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句句诛心。李崇文背后瞬间渗出冷汗。

张远声却深吸一口气,按照早已商定的策略,拱手道:“钱先生此言,下官实不敢当。扩延团练,乃因溃兵流寇为患,各乡百姓泣血求助,下官既受团练之职,守土有责,岂能坐视?设立货栈,实为平抑物价,便利商旅,所得微利用以补贴乡勇粮饷,并非私设税卡。至于调解乡民纠纷,实因官府路远,民怨积深,下官仅为息讼止争,从未僭越判决。收纳流民,更是无奈之举,难道要眼看他们饿殍遍野,或聚集成匪,为害地方吗?此事,下官已具文上报府衙备案了。”

他语气不卑不亢,既陈述了事实,又点明了自己“官员”的身份和“上报备案”的程序,将“擅自”二字轻轻化解。

钱师爷显然有备而来,岂肯轻易罢休,逼问道:“巧言令色!即便如此,巡抚大人三令五申,命尔等助饷勤王,你至今只凑得一千石陈粮,搪塞了事。如今却有余粮供养数万流民?这又如何说!”

“先生明鉴!”张远声立刻换上苦色,“庄内库廪早已空空如也!那一千石已是竭泽而渔!如今供养流民之粮,皆是庄内军民节衣缩食,乃至向周边士绅借贷而来!只为不忍见生灵涂炭,暂吊其命罢了。若朝廷能拨发钱粮赈济,或是令大军早日扫清寰宇,使百姓各安其业,下官感激不尽,又何须行此剜肉补疮之事?”他这话半真半假,哭穷哭得情真意切,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

钱师爷被噎了一下,他深知朝廷不可能拨粮,官军一时也回不来。他盯着张远声,半晌,语气稍缓:“张团练使之难处,老夫或可体谅一二。然则,规矩不可废。你这般行事,终究惹人非议。巡抚大人处,还需有所交代才是……”话语末尾,已带上了明显的暗示。

李崇文立刻上前一步,奉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匣:“钱先生一路辛苦,些许庄中土产,不成敬意。团练之事,还望先生在巡抚大人面前多多美言。我等确是忠心王事,奈何力薄,唯尽本分而已。”匣中乃是精心准备的十锭雪花银,以及两坛新出的“张家庄烧刀子”。

钱师爷掂量了一下木匣的重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语气也缓和了不少:“罢了,念你等确有为国为民之心,又新立战功,此事老夫便如此回禀。然则,尔等当好自为之,谨守本分,莫要再授人以柄。”

送走心满意足的钱师爷,总务堂内的气氛并未轻松多少。

“不过是前来敲诈勒索的蠹虫!”赵武恨声道,他对朝廷官府的恶感又深一层。

李崇文却摇头叹息:“破财消灾,已是最好结果。只怕此事背后,确有我等碍了眼的人物在推动。”他想起货栈汇报的粮价异常和采购受阻。

外部压力暂缓,内部的暗流却开始涌动。

被看押劳改的溃兵中,总有那么几个兵油子,干活偷奸耍滑,歇息时则聚在一起,低声传播着他们在官军中的“见识”:

“……呸,什么公约,不过是骗傻子的!当官的发财,当兵的送死,哪都一样!” “就是,老子当年在边军,砍一个鞑子头才赏五钱银子,上官克扣下来,毛都不剩!” “在这儿修渠卖苦力,图啥?还不如当初跟着大队一起抢他娘的,快活一天是一天……” 这些消极抱怨像瘟疫一样,悄然腐蚀着一些意志不坚定庄丁和新附人员的思想。

更棘手的是新附村庄。王家坳派来的那个“见习管事”是个年轻后生,颇有干劲,却缺乏经验。他严格执行《公约》里“公平分配”的条款,重新丈量土地,调整用水顺序,触动了村里几个大户的利益。这几个大户联合起来,阳奉阴违,暗中怂恿佃户闹事,指责小管事“年轻识浅,处事不公”,甚至故意断了他的水源补给。

小管事孤立无援,求告到庄里,满腹委屈。

张远声听着汇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知道,这不是个案。扩张太快,派去的年轻人镇不住场子,而地方的旧势力仍在顽固地抵抗着新秩序的渗透。

“看来,光是培训做事的本事还不够。”张远声对李崇文道,“得教他们如何与人打交道,如何看清这乡野间的弯弯绕绕。更要让他们知道,背后有庄里给他们撑腰。”

他沉吟片刻,下令:“让胡瞎子派两个老成精明的夜不收,去王家坳‘协助’那小管事。不必明着做什么,就在那几个大户门前多转转,聊聊家常,问问今年粮租收成,再‘不经意’说说咱张家庄是如何处置前些日子那几个通匪劣绅的。”

“至于那些散播怨言的溃兵,”张远声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让赵武去处理。把带头闹事的,拎出来‘特别关照’,劳动量加倍,饭量减半。再让李崇文安排人,晚上给他们‘上课’,好好讲讲,是谁让他们活到现在,又是谁,能决定他们明天还有没有饭吃!”

外部博弈暂告段落,内部的整合与清理,却刚刚开始。这无形的疆域,每一寸的巩固,都需耗费无数心力,与明处的障碍、暗处的淤泥不断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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