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夜晚,除了风声和远处偶尔响起的、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沙粒滚动声,便只剩下无边的寂寥。巨大的风蚀岩拱如同沉默的巨兽骨架,将一行人庇护在它冰冷的阴影下。篝火早已熄灭,只余暗红的炭火偶尔迸出一两点星子。
大部分人裹着毛毯或靠在岩壁上浅眠,白日的酷热、幻象、以及程真与林小山那场“月下切磋”带来的情绪波动,都化作了沉沉的疲惫。
只有苏文玉和八戒大师还醒着。两人坐在岩洞靠里的位置,身前摊开一张简陋的、用炭笔在鞣制羊皮上勾勒出的路线草图,旁边还摆着几块代表不同势力的石子。
炭火微弱的光映着苏文玉沉静的侧脸,也映着八戒大师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清明的眼睛。洞外的月光漏进来些许,在他们身上勾勒出明暗交织的轮廓。
“大师,”苏文玉的声音压得很低,近乎耳语,手指在代表“蓝氏城”的标记上轻轻一点,“张宝、吴猛此番退走,固然是因霍将军破阵,但我总觉,他们目的并非单纯阻截或击杀我们。”
八戒大师捻动念珠,一颗一颗,缓慢而稳定:“苏施主所虑甚是。惑心花母株被惊动,五行杀阵被破,看似他们损兵折将,仓惶而逃。然则……”他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那几块石子上,“他们或许已取得所需‘样本’,甚至……故意引我等深入,踏入更大之局。”
苏文玉颔首,指尖将代表“天师道”的石子推到中央:“天师道内部,据陈冰与葛玄接触所获信息,以及此番张吴二人行事风格看,绝非铁板一块。”她将石子轻轻分开,“张宝,激进,手段酷烈,视一切非道门正统为异端,必欲除之而后快。其目标直接,破坏性强,如扑火飞蛾,看似危险,实则轨迹易判。”
“吴猛,”她点了点另一颗石子,“此人更重实利。惑心花、幻阵,皆可用来控制、交易、谋取权势财富。他与张宝合作,所求未必相同,或许只是各取所需。此等人,如沙漠毒蝎,蛰伏暗处,一击必求实利,可分化,亦可利用其贪念反制。”
“至于葛玄……”苏文玉停顿了一下,声音更缓,“陈冰言其醉心‘道理’,所求乃天地万物运行之奥秘,医术丹术皆为探求之途。其心不在权争,不在派系,而在‘真’。此人……难言敌友。若我佛法所示之‘缘起性空’、‘众生平等’之理,能契合其求道之问,或可为助力;若不能,则可能成为最不可测之变数。” 她将代表葛玄的石子单独放在一旁,与张、吴稍隔开距离。
八戒大师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又指了指代表“东汉朝廷”的石子:“朝廷态度,亦是关键。陛下遣我等西行,明为迎佛骨、交流佛法,实则有通西域、断匈奴右臂之战略考量。然朝廷之内,儒道法各家争执不休,对西域,对佛法,态度暧昧。”
他声音低沉,带着看透世情的沧桑:“朝廷既希望借佛法柔化边民,安抚四方,又恐这外来之‘神’冲击祖宗成法,动摇根本。故而我等此行,看似奉旨,实则如履薄冰。功成,或可扬名;若有差池,或成弃子。张宝等人敢于如此明目张胆截杀,未必没有朝中某些势力默许甚至怂恿。”
苏文玉眼神微冷:“大师是说,有人不愿看到我们成功,不愿看到佛法东传,亦或……不愿看到西域通路彻底顺畅?”
“阿弥陀佛。”八戒大师低诵佛号,“人心如壑,难测难填。或为理念,或为利益,或仅为党同伐异。北匈奴,”他指向羊皮草图更北方,那里一片空白,却仿佛有阴云笼罩,“更是阴影重重。匈奴单于绝不会坐视汉与西域紧密。截杀使团,破坏佛缘,嫁祸他方,皆是其惯用伎俩。张宝等人行动,未必没有匈奴细作暗中引导或提供便利。”
他将代表“西域诸国”的几颗小石子散落在蓝氏城以西:“至于西域诸王,城邦主,更是首鼠两端。汉强则亲汉,匈奴来则惧匈。佛法于他们,或是新奇之物,或是可资利用与汉廷交涉的筹码,又或是……需要警惕的未知力量。那位阿罗娜向导,其身份恐怕也不止‘灵视者’与‘丝路向导’这般简单。她对霍将军身世的敏锐,对地窟路径的熟悉,皆非常人。”
苏文玉沉默片刻,将目光投向岩洞深处,霍去病和苏文玉休息的方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去病的身世之谜,如同投入这潭浑水中的巨石,已激起涟漪。仙秦遗迹、名将模板……若此等秘闻泄露,恐怕觊觎者就不止天师道与匈奴了。届时,各方势力混杂,局面将更加复杂难测。”
八戒大师缓缓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霍施主身负异禀,是劫亦是缘。关键在于,如何在这各方势力织就的罗网中,寻得一线生机,甚至……借力打力。”
“大师有何高见?”
“张宝激进,可诱其急攻,露其破绽。吴猛重利,可虚与委蛇,或设饵钓之。葛玄求道,可以‘理’相诱,至少使其暂作壁上观。朝廷方面,需借陛下之威,同时与西域友善邦国暗中结好,造成既定事实,使朝中反对者投鼠忌器。至于匈奴,”八戒大师眼中精光一闪,“或可借西域诸国对匈奴之惧,与我等面临之间接威胁,促成短暂同盟,共御外侮。至少,不能令其与天师道激进派彻底合流。”
他总结道:“眼下,我等人少力孤,不宜四面树敌。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继续西行迎佛,持节使身份不容轻侮,此乃大义名分。暗地里,须加快查明仙秦遗迹与霍施主身世之关联,此或为破局之关键。同时,对天师道分而化之,对西域势力拉拢安抚,对朝廷……则需适时传递‘利好’消息,稳固后方。”
苏文玉认真听着,脑中飞快推演:“如此,我们接下来路线,除既定佛迹探寻,还需主动接触西域有意向之邦国,展示佛法慈悲与智慧,亦展示大汉威仪与诚意。对于天师道,需捕捉其内部裂隙,或许……可以从葛玄或吴猛处寻找突破口。至于追兵,”她眼神锐利起来,“不能一味躲避。需选择有利时机与地形,予以坚决反击,尤其是对张宝部,务必打出威风,震慑宵小,也让观望者看到我们的实力。”
八戒大师点头:“然也。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戈壁虽险,人心虽诡,然我佛有云: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则诸魔退散。苏施主统筹全局,老衲与霍施主、林施主等人护持左右,陈施主维系生机,程施主凌厉攻坚,牛施主奇技辅助,再有阿罗娜向导熟知地理风物……此团队,各有所长,若能同心协力,未必不能在这瀚海棋局中,走出一条生路。”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如何传递消息回长安,如何与可能遇到的西域城邦交涉,如何利用环境应对追兵等等。
不知不觉,东方天际已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戈壁的寒冷达到顶峰。炭火终于完全熄灭。
苏文玉收起羊皮草图,将石子拢入袖中,望向洞外渐渐明晰的灰蓝色天空,轻声道:“天亮了。前路莫测,唯有步步为营。”
八戒大师双手合十,低眉垂目:“阿弥陀佛。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岩洞内,其他人也陆续被寒气冻醒,或伸懒腰,或检查装备。新的一天,带着戈壁特有的干燥与未知的威胁,再次降临。而团队的核心智囊,已然为这艰难的西行路,勾勒出了在各方势力夹缝中生存与前进的模糊蓝图。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智慧、勇气与实力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