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老槐树叶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里像张张开的网,将最后一点余晖都兜在网眼里。苏凝站在树下,指尖攥着那枚金步摇,簪头的珍珠被体温焐得发烫,鸽血红宝石的凤眼却像两簇冷火,映着她眼底的审慎。
槐树叶 “簌簌” 落下,打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苏凝数着地上的落叶 —— 一片,两片,三片…… 直到第七片叶子落地时,青黛的身影才出现在假山后,手里提着个乌木箱子,箱锁是黄铜的,刻着卫家的牡丹纹。
“小主倒是守时。” 青黛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紧绷,将箱子放在树下的石桌上,铜锁与石面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贤妃娘娘说,这里面是您要的东西,账册全卷,私通信件,还有王显买通官员的名单,一样不少。”
苏凝没有立刻开锁,只是望着箱子的锁孔:“青黛嬷嬷跟着贤妃娘娘多年,该知道‘眼见为实’的道理。我若不验验这些东西,怎敢信卫家的诚意?”
青黛的笑容淡了些,从袖中取出钥匙:“小主请便。只是这些账册干系重大,看完后还请放回箱中,若有半点差池,不仅是我们,连小主和苏大人……”
“我明白。” 苏凝接过钥匙,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齿,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 “凡大事,必慎始慎终”。她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箱子里铺着深蓝色的锦缎,整齐码着十几册账册,最上面放着一叠信笺,信封上盖着王显的私章,红得刺目。
她抽出最厚的一本账册,翻到中间几页,“光绪三年冬,转运漠北粮草一千五百石” 的记录赫然在目,旁边用朱笔写着 “收金人纹银五千两”—— 原来私通的不仅是敌国,还有金人。苏凝的指尖微微发颤,这哪里是贪腐,分明是通敌叛国的铁证。
“这些信……” 她拿起最上面的信笺,刚展开就被信纸边缘的毛刺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 “割燕云十六州” 几个字上,像给这叛逆的承诺又添了笔血色。
青黛递上帕子:“小主小心。这些信是卫家大掌柜用命换来的,漠北风沙大,信纸都磨得发脆了。”
苏凝按住指尖的伤口,忽然抬头:“翠儿的下落,贤妃娘娘查到了?”
“查到了。” 青黛从袖中取出张字条,“当年负责掩埋翠儿‘尸首’的太监叫刘忠,如今在京郊皇陵守墓。卫家的人已经控制住他,只要小主点头,随时可以带他来对质。”
苏凝将字条折好,放进袖中。她忽然意识到,贤妃这次是真的下了血本 —— 账册、信件、人证,样样都是能置皇后和王显于死地的利器,竟就这样轻易交了出来。这信任来得太过突然,反而让她生出几分不安。
“贤妃娘娘想要什么?” 苏凝合上箱子,目光落在青黛脸上,“她不会平白无故给我这些。”
“娘娘只要一样东西。” 青黛的声音沉了下去,“皇后给安公主下毒的那天,太医院的院判曾偷偷录下一份脉案,说‘公主脉象诡异,似中奇毒’。可惜那份脉案后来被皇后销毁了,只留了个副本在太医院的档案室。娘娘希望小主能拿到副本,与李太医的证词相互印证。”
苏凝的心头一凛。太医院的档案室由皇后的心腹掌管,想要拿到脉案副本,无异于虎口拔牙。贤妃这是在用自己的筹码,逼她去做更危险的事。
“她倒是会算账。” 苏凝忽然笑了,指尖在箱锁上轻轻敲击,“拿我的命,换她的证据。”
“小主误会了。” 青黛连忙道,“娘娘说,太医院有个姓周的医官,是苏太傅的门生,当年苏大人入狱,他曾偷偷送过药。只要小主亮明身份,他定会帮忙。”
苏凝没有接话。她知道贤妃打的什么主意 —— 周医官若真帮忙,事成之后便是同党,皇后倒台时难逃牵连;若不帮忙,她拿不到脉案,这些账册和信件的说服力便会大打折扣。无论怎样,最后担风险的都是自己。
“告诉贤妃娘娘,” 苏凝将钥匙还给青黛,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脉案我会去拿,但不是现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箱子里的账册,“我要先让都察院的王御史看过这些证据,确保万无一失。等皇上看过奏折,下令彻查时,我再去太医院,那时没人敢拦。”
这是她的条件。她不会让自己成为贤妃棋盘上的弃子,必须将主动权握在手里。
青黛的脸色变了变:“娘娘怕是等不及……”
“她等得及。” 苏凝打断她,指尖指向箱底的一份账册,“这里记录着王显三个月后要与金人交易,只要拖延三个月,就能人赃并获,比这些死证据更有说服力。贤妃若真想扳倒他,不会在乎多等这三个月。”
青黛看着苏凝笃定的眼神,忽然明白自己低估了这个末位嫔妃。她不仅有胆识,更有算计,懂得在这场筹码交换里,如何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我会转告娘娘。” 青黛合上箱子,铜锁扣上的瞬间,两人都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苏凝看着她提着箱子消失在假山后,才转身往碎玉轩走。暮色已浓,御花园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这些账册里藏着的明暗交错的真相。
“小主,咱们真的要等三个月?” 挽月的声音带着担忧,“万一期间走漏风声,王显狗急跳墙……”
“他不会。”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些账册里记录着他的软肋 —— 他在江南养了外室,还有个五岁的私生子。只要捏住这个,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她早已在账册里找到了王显的死穴,这才敢提出拖延的条件。贤妃以为她只看到了通敌的罪证,却不知她早已把账册翻了个底朝天 —— 这宫里的筹码交换,从来都不是等价的,谁看得更深,谁就能占得先机。
回到碎玉轩时,月已上中天。苏凝将从账册里抄录的王显私生子的信息,仔细折好放进凤钗的暗格,又将李太医的证词和翠儿的下落,分别藏在《南华经》和《千金方》的夹层里。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手心全是汗,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小主,卫家的人送来这个。” 挽月捧着个小瓷瓶进来,里面装着半瓶暗红色的药粉,“说是‘牵机引’的解药,贤妃娘娘让您收好,以防万一。”
苏凝看着药瓶,忽然想起贤妃那枚银质长命锁。这宫里的人,谁不是揣着伤疤过日子?贤妃的伤疤是安公主,她的伤疤是父亲和晚晴,而皇后的伤疤,或许就是这些即将被揭开的罪证。
“把解药收好。” 她轻声道,“但记住,这宫里最可靠的解药,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手里的筹码。”
窗外的竹影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场以筹码为名的交易。苏凝知道,从她接过那箱账册的瞬间起,就再也回不去那个只想在碎玉轩读书的日子了。她和贤妃,就像两株在墙角相互扶持的野草,明知对方身上有刺,却还是要紧紧缠绕在一起,才能在这后宫的狂风里,争得一线生机。
三个月后的交易,王显的私生子,李太医的证词,翠儿的下落,还有太医院的脉案…… 这些筹码在她脑海里盘旋,渐渐织成一张网。苏凝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宫廷旧闻》,在空白页上写下:“筹码已齐,只待东风。”
字迹落下的瞬间,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像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吹响了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