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竹窗被秋风撞得 “吱呀” 作响,苏凝将手中的中秋宴请柬翻了个面。洒金红纸上的 “凤仪宫” 三个字烫得鲜亮,边缘却洇着一圈浅灰的印子 —— 那是昨夜青黛送来时,指尖捏出的汗痕。她指尖抚过那道印子,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入宫时,晚晴捧着皇后的赏赐,也是这样攥着锦盒边缘,说 “小主你看,皇后娘娘多疼你”。那时她信了,直到晚晴落水那天,才明白这宫里的 “疼”,从来都裹着淬毒的糖衣。
“小主,贤妃娘娘让人送了坛桂花酿来。” 挽月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将酒坛放在案上时,坛口的红绸轻轻颤动,“青黛嬷嬷说,这酒是江南新酿的,最合中秋的景致,还说……‘该说的话,都在酒里了’。”
苏凝揭开酒坛,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漫出来,混着竹香在屋里绕了个圈。她舀出一盏酒,琥珀色的酒液里浮着几粒桂花,在烛火下像碎金般闪烁。这酒看着温润,后劲却定然烈 —— 就像贤妃这个人,平日里总是和和气气,真要动起手来,比谁都狠。
“中秋宴上的席位定了吗?” 苏凝呷了口酒,舌尖先是甜,继而泛起微辣,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人心头发颤。
挽月展开一张席位图,用朱笔圈出碎玉轩的位置:“在贤妃娘娘下首,离皇上和皇后的主位隔着三席,刚好能看清殿内动静,说话也能被皇上听见。” 她指尖点着皇后侄女王灵儿的位置,“您看,王灵儿的席位挨着皇后,却比几位太妃还靠前,这分明是仗着皇后的势,在摆谱呢。”
苏凝的目光落在王灵儿的名字上,那三个字写得格外张扬,笔画都快冲出格子了。她想起前几日在西街见到的情景 —— 那姑娘穿着石青色的锦缎袄裙,袖口绣着缠枝牡丹,身后跟着七八个家丁,正把一个卖糖画的老汉推倒在地,只因老汉的糖画捏得不像她的模样。当时围观的百姓敢怒不敢言,有个小贩低声说 “这是皇后的亲侄女,惹不起”,话音未落就被家丁扇了耳光。
“她倒是会借势。” 苏凝放下酒盏,酒液在盏底晃出细碎的涟漪,“皇后想借她的跋扈立威,她想借皇后的势横行,却不知这‘势’是把双刃剑,伤了别人,迟早也会割伤自己。”
挽月从妆匣里取出那支点翠凤凰步摇,簪头的宝石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贤妃娘娘特意让人送来这支步摇,说是中秋夜戴正好。可这步摇上的凤凰眼,用的是鸽血红宝石,跟皇后常戴的那支几乎一样,会不会太惹眼了?”
苏凝拿起步摇,指尖抚过宝石的棱角:“要的就是惹眼。” 她将步摇插在发髻上,对着铜镜调整角度,“皇后最忌讳别人用与她相似的饰物,见了这支步摇,定会心绪不宁。她一乱,我们才好行事。”
铜镜里的人影忽然笑了,那笑意藏在眼角,像湖面的涟漪,看着浅,底下却深不见底。她想起贤妃前日让人带的话:“中秋宴上,先从王灵儿下手。这姑娘是皇后的软肋,也是我们的突破口。” 那时她便明白,这场宴不是为了赏月,是为了 “借月杀人”—— 用王灵儿的跋扈,撕开皇后 “贤德” 的假面。
“去把那盒胭脂拿来。” 苏凝忽然道。那是前几日从西街抢回的胭脂,本是个孤女的嫁妆,被王灵儿抢去,又被苏凝让卫家的人悄悄赎回来的。胭脂盒是普通的木盒,上面刻着个 “安” 字,像极了安公主的长命锁上的字迹。
挽月捧着胭脂盒进来时,眼眶红红的:“小主,这胭脂的主人……”
“已经让卫家的人送她出京了,给了足够的银两,让她找个好人家。” 苏凝打开胭脂盒,里面的玫瑰膏还带着淡淡的花香,“王灵儿抢的不仅是胭脂,是别人的活路。这种事,皇上最忌讳 —— 他最恨外戚仗势欺人,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废了前皇后。”
挽月这才松了口气,又从袖中取出张字条:“青黛嬷嬷说,王灵儿在西街强抢的不仅是胭脂和云锦,上个月还把一个秀才的娘子推进湖里,只因那娘子的发簪比她的金簪好看。那秀才告到顺天府,却被知府压了下来,只因知府是王显的门生。”
苏凝将字条凑到烛火前,看着字迹被火苗舔舐得发卷:“这些事,皇上未必知道。皇后把王灵儿护得太好,反倒让她成了活靶子。”
她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 “凡恃宠而骄者,必败于其宠”。王灵儿仗着皇后的宠,在京城横行霸道,早已成了众矢之的,只缺一个在皇上面前提及的契机。而这场中秋宴,就是最好的契机。
“挽月,去取件月白色的宫装来。” 苏凝卸下头上的步摇,发丝垂落在肩,“再备些艾草,缝几个小香包,明日带在身上。”
挽月愣了愣:“中秋夜戴艾草香包?会不会不合时宜?”
“要的就是不合时宜。” 苏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王灵儿定会穿得花红柳绿,我偏要素净些。皇上看惯了浓艳,偶尔见着素净的,才会多留意几分。况且,艾草能安神,免得宴上动气,失了分寸。”
她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南华经》,翻到 “物壮则老” 的章节 —— 太过张扬的事物,往往难以长久,王灵儿如此,皇后的势力亦是如此。这场宫宴发难,她们要做的不是硬碰硬,是借皇上的手,轻轻推一把,让那本就不稳的 “势”,彻底塌下来。
夜深时,竹窗外传来几声猫叫,声音尖细,像极了凤仪宫的探子在传递消息。苏凝吹灭烛火,借着月光走到窗前,见墙头上果然蹲着个黑影,正往院里张望。她故意将那盒抢回的胭脂放在窗台上,又把王灵儿掉的那枚 “王” 字玉佩压在胭脂盒下 —— 要让皇后知道她们在查王灵儿,才能让对方在宴上乱了阵脚。
黑影在墙头顿了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苏凝回到案前,重新点亮烛火,看着那枚玉佩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中秋宴的戏台就已搭好,只等明日锣鼓敲响,各方角色轮番登场。
窗外的桂花香顺着风飘进来,混着艾草的清苦,在屋里凝成一股奇异的味道。苏凝将那坛桂花酿重新封好,指尖在坛口的红绸上打了个死结 —— 就像她和贤妃的盟约,看似松散,实则早已系紧,谁也别想轻易解开。
她拿起那支点翠步摇,在烛火下轻轻转动,簪头的凤凰眼仿佛活了过来,正冷冷地盯着殿外的黑暗。苏凝忽然笑了,这宫里的中秋月,从来都不是圆的,总有一角藏在云后,就像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与阴谋。而她们要做的,就是把那藏着的一角,硬生生掰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月光下,究竟藏着多少肮脏。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挽月已将月白色宫装熨烫平整,艾草香包放在衣襟里,散发着淡淡的苦香。苏凝换上宫装,对着铜镜理了理衣领,镜中的人影素净得像株月下的竹,却在眼底藏着点不易察觉的锋芒。
“走吧。” 她转身往外走,步摇在发髻上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宫宴,敲响了前奏。
院外的桂树落了满地金黄,踩上去软绵绵的,像铺了层碎金。苏凝踩着落桂往前走,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说的 “中秋月最明,能照见人心”,但愿明日的月光,能照清皇后和王灵儿的心思,也照清她们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