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青河中段,水面渐宽,月光终于挣脱云层,洒在船头。林缚撕开衣角包扎胳膊,血浸透了粗布,像朵暗夜里的红花开在腕间。林虎蹲在船尾划桨,木桨搅碎水面的月光,碎银似的光点沾在他裤腿上。
“赵奎叔会不会有事?”林虎的声音发颤,桨叶差点从手里滑出去。
林缚没说话,从怀里摸出樟木盒子,借着月光打开。账本纸页泛黄,墨迹却清晰,每笔交易都记着日期、数量,甚至经手人的指印。翻到最后几页,突然掉出张折叠的纸,是张药方,字迹和账本上的不一样,更娟秀些。
“这是……”林虎凑过来,鼻尖差点碰到纸面。
药方上写着“润肺汤”,药材旁标注着“三碗水煎成一碗,温服”,末尾画了个小小的莲花。林缚指尖摩挲着莲花图案,突然想起赵奎总咳嗽,去年冬天咳得最凶时,脸都憋得发紫。他那时总说“老毛病了,熬熬就过”,原来早写了药方,却舍不得抓药。
“会没事的。”林缚把药方夹回账本,语气比刚才肯定了些,“黑风城主留着赵奎有用,他是城里最懂账目的人,换谁都顶不上。”话虽如此,他却把樟木盒子塞进贴身的衣袋,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
船靠岸时,血狼寨的弟兄已举着火把等在滩涂。独眼狼披着件黑斗篷,看到林缚胳膊上的伤,眉头猛地拧起:“黑风老鬼的人?”
“嗯,铁手。”林缚跳上岸,沙砾硌得脚底生疼,“账本拿到了,赵奎把他们引去了东仓。”
独眼狼往林缚手里塞了个陶瓶:“上好的金疮药,寨里老郎中配的。”他转身对身后的弟兄挥手,“带林兄弟去石屋歇着,把账本收好,加派两个人守着。”
石屋建在山坳里,墙是石头砌的,屋顶盖着茅草,墙角堆着晒干的草药,和赵奎的药味很像。林缚坐在木桌旁翻账本,林虎在一旁用布蘸着烈酒擦刀,刀刃上的血迹被擦得发亮。
“你看这里。”林缚指着其中一页,“白骨寨用劣质火药换了黑风城的粮食,转手卖给北漠,差价赚了三倍。这还只是上个月的账。”
林虎凑过来看,突然“咦”了一声:“这经手人画的押,像只狼头!”
林缚仔细一看,果然,指印旁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狼头,和独眼狼腰牌上的图案很像。他刚想说话,门外传来脚步声,独眼狼掀帘进来,手里拎着个酒坛。
“认出了?”独眼狼把酒坛往桌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是我二弟的押。”他给自己倒了碗酒,仰头灌下去,喉结滚动着,“去年他带弟兄去北漠送货,再也没回来。黑风老鬼说他私吞了货,我就知道是假的——那小子这辈子最讲义气,连掉在地上的铜板都要捡起来分弟兄们一半。”
酒液从他嘴角淌下来,滴在胸襟上。他抓起账本,手指重重戳在狼头图案上:“我就知道,肯定是他们搞的鬼!”
林缚默默倒了碗酒,推到他面前。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突然变得鲜活——每笔交易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是等着兄长回家的妹妹,是盼着父亲带糖的孩子,是像赵奎一样咳嗽着却舍不得抓药的汉子。
“明天一早,我让人把账本抄几份。”林缚说,“一份送龙盟总舵,一份送各寨联络点,还有一份……”他顿了顿,“想办法送到黑风城百姓手里。”
独眼狼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看得清楚:“你是说……”
“让他们知道,自己交的税,被城主换成了白骨寨的劣质火药,换的粮食,喂肥了外人,饿瘦了自己。”林缚的指尖在账本上划过,“黑风城的根在百姓身上,可百姓不知道自己的根被蛀空了。咱们得让他们看见虫子。”
林虎突然拍了下桌子:“我去送!我认识城里的货郎,他们走街串巷,最会传话了。”
独眼狼抓过酒坛,给林缚倒了满满一碗:“我陪你去。血狼寨的弟兄,死了七个在北漠,这笔账,也该让黑风城的人好好算算。”
酒碗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窗外的风穿过石缝,带着哨音,像有人在低声诉说。林缚望着账本上那个小小的狼头图案,突然觉得,赵奎留在西仓的那盏蓝布灯笼,此刻仿佛挂在了每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心里——灯芯还没灭,就等着有人添把柴,让光透出去。
天快亮时,石屋的灯还亮着。抄账本的弟兄换了三拨,烛泪堆在桌角,像座小小的山。林缚把抄好的账本折成方块,塞进特制的油纸袋,袋口用蜡封好。独眼狼的弟兄们则在磨刀,刀刃反光映在石墙上,像串跳动的星子。
“出发时,记得带些润肺汤的药材。”林缚突然对林虎说,“找个货郎带给赵奎家的老母亲,就说是……账房先生托买的。”
林虎愣了一下,用力点头。他拎起装账本的布袋,沉甸甸的,像装了整个黑风城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