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里的烛火又跳了跳,橘红色的光焰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烛花簌簌落在青铜烛台的托盘里,积成一小堆细碎的黑灰,像揉碎的墨,悄无声息地沉在角落。张静清接过林越递来的宣纸时,指尖先触到了纸边的毛糙——那是林越用寻常裁纸刀自己裁的,边缘没经细磨,还带着些许纤维的毛茬,透着几分随性的粗粝,反倒让纸上墨色的字迹更显清晰,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他小心地将宣纸平铺在梨木桌上,指尖轻轻压着纸角,怕风从窗缝钻进来掀动,借着跳动的烛光,逐字逐句地看,连每个名字旁用小字标注的背景注解,都没放过。
“风天养……”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低得几乎要被烛火的噼啪声盖过,指尖在“风天养”三个字上轻轻摩挲,指腹蹭过纸面的纹路,眼神里泛起一丝复杂的光,“早年在师门听师父提过他的名头,是风家旁支的子弟,据说性子野得像山里的豹子,不肯守家族的规矩,跟着无根生跑遍了大半个天下,后来就没了消息,没想到竟也卷进了‘三十六贼’的事里。”
目光往下移,落在“端木瑛”三个字上时,他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指节微微收紧,连带着宣纸都起了一点褶皱:“医门的奇才啊,当年她凭一手‘再生术’救过不少江湖人,连我师父都曾说她‘仁心济世,是医门百年难遇的好苗子’,怎么会落得被全天下门派追捕的下场?”他抬眼看向林越,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更多的是不解——在他的印象里,这些名字背后的人,要么是有真本事却性子桀骜,不屑于钻营门派规矩;要么是心怀善念却不善变通,容易被形势裹挟;尤其是看到名单中间的“罗恩”时,他的眼神顿了顿,指尖在那两个字上停了许久:“罗恩……我记得他是‘青霄派’的弟子,早年在宗门大比上见过,年纪轻轻就把‘青霄剑法’练到了第七重,是青霄派掌门最看重的弟子,怎么也会和‘三十六贼’扯上关系?”
张静清实在想不通,这些人里,有医救人命的医者,有天赋异禀的剑客,有守着家族传承的子弟,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出“勾结全性、扰乱天下”之事的人。名单上的名字,有些他熟得能说出过往事迹,有些只听过零星传闻,还有几个是全然陌生的,但每一个名字背后,似乎都藏着“不该如此”的疑问。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笃、笃、笃”的声音在安静的静室里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敲在权衡的天平上,透着他内心的纠结——作为正一派的领袖,龙虎山的天师,他肩上扛的是“正道魁首”的名声,是无数门派弟子的信任。按常理,对于“勾结全性”的三十六贼,他本该旗帜鲜明地持追捕态度,甚至该牵头联合武当、青城这些名门正派,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以正异人界的风气,稳固龙虎山的正统地位。
可林越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他原本坚定如铁的想法里。“此事背后迷雾重重”“有些是被裹挟、被栽赃”“有人故意借‘三十六贼’的名头搅局”,这些话不是没有道理。田晋中遇袭的事还清晰地摆在眼前,那些刺客精准的行踪、狠辣的手段,还有掌风里那股邪性的阴寒炁息,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若不是林越及时出手,田晋中恐怕早已落得断肢搜魂的下场。那些人连龙虎山的弟子都敢动,显然是想借“三十六贼”的由头,把水搅得更浑,让异人界陷入互相猜忌、互相攻伐的乱局里。若此时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与“三十六贼”沾边的人都打杀,岂不是正好中了那些幕后黑手的圈套,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更何况,林越刚刚救了他最看重的弟子田晋中。今早林越出手时的利落——快得只剩墨色残影的动作,两招就解决了两名刺客;渡给田晋中那股精纯至极的先天之炁——温和却有力,短短片刻就稳住了田晋中翻腾的气血;还有方才提及异人界局势时的条理与精准——从青蜈派灭门到烈阳门与寒水堂的争斗,从邪修身上的“罗”字铜牌到背后推波助澜的势力,每一条线索都串得清晰,显然手里握着不少常人不知道的情报。与这样的人交好,对龙虎山而言,绝非坏事。乱世将至,多一个可靠的盟友,就多一分应对风险的底气,多一分查明真相的可能。
“唉……”张静清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从胸腔里缓缓吐出,带着几分对时局的无奈,却更多的是终于下定决心的决断。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方才因反复权衡而拧成的浅沟渐渐舒展,眼神里褪去了纠结,多了几分作为领袖的沉稳与担当:“林道友说得对,维持异人界的稳定,查明背后的真相,护佑那些无辜之人,有时比死守‘非黑即白’的规矩更重要。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为了规矩而让无辜者丧命,让阴谋者得利,那这规矩,也失了原本的意义。”
他重新看向那张名单,指尖从“田小蝶(已救)”“郑子布(已救)”的标注上划过,最后停在“罗恩”两个字上,语气渐渐坚定:“也罢。我答应你——若名单上这些人,确实没有双手沾满鲜血的大恶,没有主动勾结全性、残害同道,也有诚心悔过之意,真到了走投无路、逃至龙虎山地界的地步,我可允他们暂避在龙虎山的后山别院。那别院在山深处,平日里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老弟子,清净得很,不会有人打扰,也不会对外声张;我也绝不会主动将他们交给那些追捕的势力,给他们留一段喘息的时间,让他们能想清楚未来的路。”
这话一出,静室里萦绕的檀香似乎都停顿了一瞬,连烛火的跳动都慢了半拍。张静清很清楚,这个决定已经是他在不违背“正道”原则下,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既没公然顶着“包庇贼人”的骂名,也给了那些或许无辜的人一线生机;既守住了龙虎山的底线,也没让林越的信任落空。他知道,这个决定传出去,或许会引来一些门派的非议,说龙虎山“徇私”“不守正道”,但比起让无辜者枉死,这些非议,他担得起。
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严肃,补充道:“不过,我有个底线——他们若敢在龙虎山地界内主动作恶,伤我山门弟子、偷我龙虎山的秘籍、扰我龙虎山的清净,那我也不会留情,该按门规处置,就按门规处置;该交给受害的门派,就交给受害的门派,绝不会因为‘暂避’的情分而姑息。还有,我会让后山的老弟子多留意他们的动向,若发现他们与全性或其他邪派势力有勾结,若发现他们有再犯事的苗头,也会立刻告知道友,绝不含糊,绝不纵容。”
说完这些,他抬眼看向林越,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带着天师府独有的信誉承诺:“至于情报一事,你也放心。我会立刻吩咐下去,让负责情报的弟子重点关注这些人的行踪——不管是端木瑛可能在西南一带躲避、靠着给山民治病藏身的消息,还是谷崎亭躲在江南水乡、化名做了个画匠的传闻,亦或是罗恩可能在西北边境、跟着商队流动的线索,只要有蛛丝马迹,哪怕是一句模糊的传闻,都会第一时间整理好,让晋中亲自送到你手上。我龙虎山的情报网络,虽不敢说遍布天下的每个角落,但也能覆盖大半异人界的地界,从繁华的城镇到偏僻的山村,都有我们的眼线,绝不会让道友因为‘消息滞后’而错失救人的时机。”
林越闻言,缓缓站起身。他双手在身侧微微合拢,指尖相扣,对着张静清郑重地拱了拱手——这个礼,没有之前“坦然受恩”的平静,多了几分真诚的感激,连腰背都弯得比平时深了些。他的声音比之前更沉了些,带着对这份承诺的敬重,也带着对那些待救之人的牵挂:“多谢天师。我替名单上的这些人,也替日后可能被这场浩劫波及、却因今日这份承诺而得以保全的异人,谢过天师的通融与担当。天师这份‘守正道却不拘泥于规矩’的心意,比任何恩情都重。”
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清明,像映着烛火的溪水,通透而坚定:“我做这些,并非为了私利,也不是要刻意与天下门派为敌,更不是要帮‘三十六贼’脱罪。只是觉得,这场乱世本就不该来,是被人刻意挑起的;这些人里,也不该有这么多本可好好活下去、本可继续做善事的人——像端木瑛能救更多人,像罗恩能把青霄剑法练得更好,像田小蝶能把师门的医书传下去,却白白成了别人的棋子或牺牲品。能多救一个,能多让一个人看清阴谋,能多消弭一分浩劫的隐患,也算是尽了我一份力,算是对得起自己心里的‘正道’。”
张静清看着林越拱手的姿态,看着他眼底那份不掺杂质的真诚,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名单,轻轻点了点头。他没再多说感谢的话,也没再多说承诺的话——有些承诺,一旦从“天师”的嘴里说出口,就比千言万语更有分量,就比任何契约都更可靠。静室里的烛火依旧跳动着,只是那跳动的节奏,似乎比之前更稳了些,像两颗原本各自在“规矩”与“人情”间权衡的心,此刻终于找到了共鸣的频率,找到了共同的方向。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松风掠过静室的窗棂,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气息,吹得烛火轻轻晃了晃,却没吹散室内的暖意。张静清知道,从他说出那句“我答应你”开始,龙虎山就不再是单纯的“旁观者”,不再是只守着山门、看着外界纷乱的“清净地”,而是隐隐站到了林越这边,站到了“守护无辜、查明真相、对抗阴谋”的这边。这或许会引来麻烦,或许会被其他门派孤立,或许会让龙虎山卷入更深的纷争,但他不后悔——作为龙虎山的天师,作为正一派的领袖,守护异人界的秩序与生机,护佑那些不该枉死的人,本就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