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揉碎的棉絮,轻轻缠在龙虎山的山道旁,沾在罗恩墨色的衣袍上,凝成细小的水珠——不是刺骨的凉,是带着松针清香的润,顺着衣料的纹路往下滑,在衣角聚成一小滴,再轻轻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点浅痕。他没有走天师府的正门,而是绕到后山的小径下山——昨夜与张静清在静室谈至三更,此刻天刚蒙蒙亮,廊下的青衣弟子刚拿起竹扫帚,扫帚划过青石板,扬起细碎的尘粒,又被晨雾裹住,慢慢落下,山间只有松风掠过老枝的轻响,和溪水流过青石的潺潺声,像谁在低声哼唱着旧调。
离开龙虎山地界,罗恩没有急着往任何方向去,而是循着溪水的声音,拐进了一片僻静的山谷。谷里没有规整的路径,只有丛生的野蔷薇刚抽出嫩芽,淡绿色的新叶缠绕在老槐树根上,旁边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石——青灰色的石面被岁月磨得发亮,边缘留着几道浅痕,像是早年被兽爪抓过的印记,石面上还沾着晨露,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星。他伸出手,指尖拂过石面,晨露沾在指腹,带着微凉的温度,随后从怀里掏出那叠折叠整齐的名单,轻轻展开。
这张纸昨夜被张静清贴身收过,还带着一丝体温,边缘因反复翻阅而有些发毛,纸面上除了罗恩最初写的名字,还多了几处张静清用小楷标注的情报,墨色新鲜,显然是昨夜临时添上的:“端木瑛家族在苏南无锡,族内分两派,三日后有异动”“谷崎亭曾在浙西山区露过面,当时正买干粮,用的是化名‘谷三’”“马本在族内,三叔伯暗通血影宗”。
罗恩的指尖先落在“田小蝶”的名字上,眼底掠过一丝柔和,像晨雾被阳光照透的模样。他想起半月前在江南水乡找到她时的场景:那间废弃的医馆藏在巷尾,木窗破了半扇,糊着的油纸早已泛黄,风一吹就簌簌响,田小蝶缩在柜台后,怀里紧紧抱着半册《济世医典》,书页边角都磨卷了,上面还沾着几点褐色的药渍——那是她之前给流民治病时沾上的。见他推门进来,田小蝶的手瞬间按在腰间的短刀上,眼底满是警惕,直到他轻声说“我是来帮你避开追杀的,二长老让我带话”,她才慢慢松开手,眼眶却红了,声音带着哽咽:“我还以为……没人记得我了。”
如今田小蝶被安顿在苏州的一位旧友家——那旧友是个布商,姓周,院子里种着两株海棠,此刻刚打花苞。田小蝶平日里帮着晒布、理账,偶尔给周家的孩子熬些消食的草药,没人知道她曾是医门的传人,更没人知道她与“三十六贼”有牵连。周布商性子实诚,只当她是避祸的远亲,每日还会跟她聊些苏州的市井琐事,日子虽平淡,却安稳得让田小蝶渐渐松了心。罗恩在“田小蝶”的名字旁轻轻画了个小圆圈,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道浅痕。
旁边“郑子布”的名字,罗恩看了许久,指尖在纸面上顿了顿。郑子布性子谨慎,被救后说什么也不愿再待在热闹地方,罗恩便把他送到了皖南山村——那村子在半山腰,只有十几户人家,靠种茶为生。村里的老木匠无儿无女,见郑子布老实,便收他做了徒弟。如今郑子布跟着老木匠学刨木、做家具,手上沾了厚厚的木屑,再也不见当年握符箓时的薄茧。他把“通天箓”藏在一个楠木盒里,埋在了院角的老槐树下——那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树根盘错,他埋的时候特意选了树根最密的地方,连老木匠都没察觉。罗恩记得上次去看他时,郑子布正给一张木桌打磨边缘,见了他,只是笑着递了杯热茶,说:“这里的日子,比以前安稳多了。”罗恩在“郑子布”的名字旁写了“安”字,字迹轻浅,却透着踏实。
目光移到“端木瑛”三个字上时,罗恩的指尖停住了,眉头微微蹙起。张静清标注的“族内分两派”绝非虚言——端木瑛出身苏南无锡的端木家,那是医门的望族,族里一半人想保她,一半人想害她。保她的是族里的二长老,当年曾手把手教她医术,如今正暗中联络心腹,想拆了宗祠后院“锁气阵”的西北角——那是阵眼最薄弱的地方;而想害她的是大长老,他儿子去年修炼“烈火功”走火入魔,五脏受损,只有“双全手”能救,早已和“火雷门”的人暗通款曲,约定三日后在端木家后山的破庙里交人,还收了对方一箱黄金做定金。
如今端木瑛被软禁在宗祠后院,院里的桂树刚开花,却没人有心思赏——门外守着大长老的亲信,手里握着能封炁的“锁灵绳”;院墙上的“锁气阵”是端木家的祖传阵法,专门克制医修的炁劲,端木瑛就算想强行突破,也会被阵法反噬,伤及经脉。罗恩低声自语:“强攻不行,会让二长老的心血白费,还会逼大长老提前动手。得等二长老拆了阵眼,我再从后山潜入,带她走。”他在“端木瑛”的名字旁写了“三日后,无锡”,墨迹在晨露微湿的纸上晕开一点,却依旧清晰。
接下来是“谷崎亭”,这个名字旁的批注只有短短六个字:“擅土遁,难寻”。罗恩想起上个月在浙西山区找他的情景——他顺着线索找到一个小镇,镇上的杂货铺老板说,前日有个叫“谷三”的人来买过干粮,还问过往深山去的路。罗恩循着路往深山走,走了整整一天,才在一片竹林里找到一个土坑——那土坑直径不足三尺,边缘的土还是温的,上面留着淡淡的炁痕,像极了“大罗洞观”特有的波动。可他再往周围探,只有漫山的竹子,风穿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响,连一丝多余的气息都找不到,仿佛谷崎亭从未在这出现过。
罗恩知道,谷崎亭的“大罗洞观”最擅长隐匿,土遁之术更是出神入化,能在地下穿行如飞,还能抹去自己的炁痕,若没有更精准的情报——比如他下一步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贸然寻找只是白费功夫。罗恩在“谷崎亭”的名字旁画了个问号,笔尖顿了顿,又添了“待龙虎山情报”几个字,才暂时将这个名字放到一旁。
目光落到“马本在”时,罗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张静清的批注写得详细:“冀北机械世家,‘神机百炼’引族内叔伯觊觎,三叔伯暗通血影宗,已泄露其修炼时间。”罗恩早有耳闻,马本在的家族是冀北有名的机械世家,家里造的机关兽曾在早年的“异人大会”上得过奖。可自从马本在修炼成“神机百炼”,族里的叔伯们就变了脸——尤其是三叔伯,他儿子资质平庸,一直嫉妒马本在,去年偷偷在马本在的茶里加了“散炁散”,想让他修炼出错,幸好马本在喝之前闻出了异样,假装饮下,夜里却躲在柴房,看着三叔伯派人给血影宗送信,信上还画了他卧室的位置,标注了“亥时修炼,炁最弱”。
如今马本在虽靠着自己的机关兽守住了祖宅,却防不住身边人的暗算——血影宗的人已来过两次,第一次被机关兽打退,第二次却伤了马本在的左臂。罗恩想:“得先给他传个信,让他提防三叔伯,最好先搬去祖宅的西院,那里的机关最密,再找机会把三叔伯的事捅到族老那,清理门户。”他在“马本在”的名字旁写下“速传警示,西院避祸”,字迹有力,带着一丝急切。
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掠过,罗恩的指尖最终停在了“窦汝昌”和“风天养”上,眼神渐渐变得凝重,像晨雾里慢慢凝聚的寒霜。
关于窦汝昌,张静清昨夜给的情报极具体,甚至连追兵的人数、武器都写得清清楚楚:“窦汝昌,修‘六库仙贼’,拒将功法传于济世门,被冠‘叛逆’,遭济世门、血影宗联合追杀。济世门五人,领头者为掌门大弟子,持‘青钢剑’,能破炁;血影宗七人,带‘化尸粉’,不留活口。窦汝昌左肩中刀,水囊被刺破,逃往西北荒漠,最后见于‘黑风口’,距此千里,恐撑不过三日。”
罗恩知道西北荒漠的凶险——正午的太阳能热得烫掉鞋底,沙子里埋着的石头能烙伤人;夜里却能冻得人牙打颤,连篝火都难抵严寒。窦汝昌的“六库仙贼”虽能汲取生机,可荒漠里只有枯木、沙棘,能汲取的生机少得可怜,再加上左肩的刀伤渗血,水囊又破了,恐怕撑不到第四日。罗恩的指尖在“窦汝昌”的名字旁画了个箭头,指向西北,笔尖用力过重,在纸上戳出一个细小的洞,他低声说:“方向明确,时间太紧,必须先去救他。”
再看风天养,张静清的批注只有八个字:“性耿直,被多方紧盯”,可罗恩对他的情况却很清楚。风天养早年跟着无根生走南闯北时,就以“认死理”闻名——当年在江南,为了救一个被恶霸欺负的书生,他一个人打了十几个恶霸,哪怕自己受了伤,也不肯退。如今被冠上“三十六贼”的名头,他依旧不肯躲躲藏藏,前日还有消息说,他在豫西的官道旁挡着七名追兵,“拘灵遣将”召来的阴兵虽猛,可他之前的内伤未愈,最后只能咬破舌尖,逼出一口精血,才将追兵打退,自己却咳着血躲进了山洞,洞口用石块堵着,至今没人知道他在哪。
此刻盯着风天养的,除了济世门、血影宗,还有想抢“拘灵遣将”的“阴罗教”——那教派专练控魂之术,早就想夺“拘灵遣将”来壮大自己。罗恩知道,风天养的耿直是优点,却也是致命的缺点——他绝不会轻易跟人走,就算被救,也可能为了“不拖累”而独自离开,所以救援时必须用雷霆手段,先击溃追兵,再跟他慢慢说。罗恩在“风天养”的名字旁写下“速战速决,防其独行”,字迹力透纸背,带着果决。
山间的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过树冠的缝隙洒下来,金色的光落在名单上,照亮了那些被圈画、批注的名字,纸面上的墨迹仿佛也有了温度。罗恩将名单仔细折好,叠成小块,塞进贴身处的粗布布袋里——布袋是昨夜天师府的弟子给的,里面还放着半块麦饼,是弟子们自己烤的,带着麦香。他抬手拍了拍布袋,像是在确认名单还在,也像是在握住那些待救之人的希望。
他抬眼望向西北方向,那里的天际线已染上一层浓烈的金光,像是荒漠里的烈日正在升起,刺得人眼睛有些发花。他知道,此刻的窦汝昌或许正躲在某个沙丘后,舔着左肩的刀伤,望着远方的风沙,怀里揣着最后一点干粮,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那些追兵,或许正骑着马,拿着地图,一步步逼近黑风口,手里的刀还沾着之前的血迹。
没有再多犹豫,罗恩身形微微一沉,墨色的衣袍在风中轻轻一扬,像一只展翅的夜鸟。他没有动用复杂的术法,只是将炁劲凝在足底,每一步都跨出数丈远——身形掠过时,路边的野蔷薇嫩芽被衣袍带得晃动,晨露滴落,砸在青石上,留下一点湿痕;他的足尖轻轻点过地面,青石板上只留下淡淡的足印,转瞬就被风抹去,连一丝踪迹都没留下。
第一个目标,窦汝昌。
他必须赶在三日之内,穿过千里山路,越过茫茫荒漠,找到那个被困在黑风口的修士——赶在烈日烤干他最后一点力气前,赶在追兵的刀落下前,站到窦汝昌面前,递去一壶水、一包干粮,再说出那句能给对方希望的话:“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