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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炁迷窟的潮气像化不开的墨,裹着岩壁缝隙里渗出来的青荧微光——那光不是流动的,是凝着的,像冻住的碎冰碴子,贴在怪石嶙峋的表面,连影子都透着冷硬的滞涩。无根生方才那番话还悬在空气里,字句间裹着的温和像层薄糖衣,咬开却是攥死局势的铁壳,落进这死寂里时,没惊起半分波澜,反倒让本就沉得能拧出水的气氛,又往下坠了三分,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感。

而张怀义,就立在这压感的正中央。他没接话,连半个字的回应都没有,只用一场极致的、近乎凝滞的沉默,将那番话稳稳接住。

他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唇线绷得发白,连唇瓣上因干燥而起的细屑都没动过——那不是简单的闭口,是把所有想说的、想问的,都硬生生咽了回去,下颌的线条跟着绷紧,像用青石雕出来的,皮肤下的筋络顺着下颌骨的弧度凸起,淡青色的纹路在冷光里若隐若现,连喉结都坠在颈间的凹陷里,半天没往下滚一下,仿佛连吞咽的动作都怕惊动了什么。

之前扣在腰间粗布布袋上的手指,此刻彻底停了摩挲麻绳的动作。那布袋是用老麻布织的,洗得发脆,袋口的麻绳被岁月磨得发亮,此刻正被他的指腹死死抵着,绳结的纹路嵌进指肉里,压出一道深褐色的痕。指节泛着青白,连指甲盖都透着淡紫,像是要把这布袋连同里面藏着的东西,一起捏进掌心里——那力道不是愤怒,是极致的克制,是把所有的躁动都攥在指尖,只等着一个爆发的缺口。

不止是手,他全身的肌肉都浸在一种极微妙的蓄力状态里。不是绷到发僵的硬挺,是像猎人拉到七分满的猎弓——肩颈微微收着,胛骨在洗得发白的青布衫下顶出一点钝圆的弧度,布料贴着脊背,能看见脊椎凸起的线条,像藏在衣料下的龙骨;腰腹间的肌肉悄悄攒着劲,连腰带都跟着紧了半分,勒出细瘦的腰形;腿根更是暗地调整了站姿,重心往脚掌内侧移了半分,脚尖微微扣着地面的碎石,连鞋底与石面摩擦的细微声响,都被他压到了最低。

这是在生死场里滚过无数次才磨出来的本能。每一寸肌肉都像上了弦的机括,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笔直,只要眼前有半分异动——无论是无根生指尖玉符的偏移,还是灰袍人按剑的手稍动,下一秒他就能像蓄满力的弹簧,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或许是引动皮下流转的淡金纹路,让金光顺着指尖窜出来,劈开眼前的包围;或许是扯出布袋里藏着的龙虎山法器,用符纸的火光撕破迷窟的暗;又或许什么都不做,只是一个闪身,借着怪石的遮挡,往出口的方向冲。

可他没动。他把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意图,都收进了那双眼睛里。

张怀义的眼,是被刀光剑影淬过的。没有无根生眼底漫不经心的探究,也没有罗恩瞳孔里深不见底的平静,那是一双带着锐光的眼,像磨到最利的剑尖,能划开迷窟里的潮气,连空气里浮动的细尘都逃不过。它像最精密的罗盘,能辨清气息流动的方向;更像最灵敏的探雷仪,能揪出藏在平静下的异动,在罗恩和无根生之间快速扫过,连半分细节都不肯漏过。

他的视线移得极快,却又极稳,每一次停留都精准得可怕。落在无根生身上时,最先盯上的是对方捏着玉符的手指——那枚暖白色的玉符被指腹摩挲得泛着润光,边缘打磨得极滑,无根生的拇指正贴着玉符的一角,指腹的薄茧蹭过玉面,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在这真空里格外清晰。张怀义盯着那手指的力度,看玉符有没有因为指力变化而偏移半分,看指节有没有因为蓄力而发白——他太清楚了,无根生的杀招往往藏在这些细微的动作里。

接着,视线掠过高耸的肩线。无根生穿着月白杭绸衫,布料软得像云,垂在肩头时却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紧绷。张怀义能看出,那不是放松的垂落,是肩颈悄悄攒着劲,连衫角都跟着稳得很,没有半分多余的飘动。他甚至数着无根生呼吸的时长——吸气三秒,呼气两秒,节奏稳得像钟摆,可越是这样的稳,越让他心惊:真正放松的人,呼吸不会这么规整,这分明是在暗中蓄力,是把所有的杀招都藏在温和的表象下。

最后,视线定格在无根生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上。那笑意太熟悉了——当年在龙虎山脚下的破庙里,无根生设局引他入局时,嘴角挂着这样的笑;后来在乱葬岗旁,看着同道落入陷阱时,嘴角还是这样的笑。那笑像蒙在刀上的布,看似无害,掀开就是淬毒的刃。张怀义甚至能想起,上次见这笑意时,自己差点栽在对方布下的符阵里,若不是靠着师父传的保命符纸,恐怕早就成了乱葬岗里的一抔土。

所以此刻,他连无根生呼吸时衫角的飘动都记在心里——每一次吸气,衫角会往内收半分;每一次呼气,又会往外荡一点,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他在心里算着,算着这飘动的频率里有没有藏着暗号,算着那层温和的表象下,是不是藏着随时会发难的杀招。

视线一转,又落在了罗恩身上。

这位被无根生称作“渡者先生”的男人,依旧静在那里。玄色衣料是极密的云锦,上面织着几乎看不见的暗纹,在青荧微光下转个角度,才能看见一点淡淡的银线,像藏在黑夜里的星。衣摆垂在地上,连褶皱都透着规整,仿佛连迷窟里的潮气、碎石都不敢沾上去,干净得像刚从成衣铺里取出来。

张怀义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在无根生那里多了两秒。不是轻视,是深入骨髓的警惕。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靠着龙虎山秘传的敛炁术,把气息压到和岩石差不多的浓度,绕开了迷窟外三层暗哨——那些暗哨都是无根生的得力手下,嗅觉比猎犬还灵,可他还是闯了进来。可这位“渡者”,却像凭空出现在这迷窟深处一样,连半点踪迹都没留下:没有踩碎的碎石,没有沾在衣角的苔藓,甚至连空气里都没留下他的气息,仿佛他本就该在这里,和这迷窟是一体的。

更让他心惊的是,面对无根生带着两人的包围,这人竟还能保持这样的气定神闲。肩不沉,背不弓,连脊背都挺得笔直,像立在原地的松;呼吸的节奏稳得像钟摆,每分钟不多不少,刚好三次,连胸口的起伏都浅得几乎看不见;甚至连指尖垂落的角度都没变化过,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连指尖的肤色都透着平和。

张怀义试着用内视去探对方的气息。他把自己的炁凝成一缕细丝,像针一样往罗恩的方向递——可刚碰到对方周身的屏障,就被弹了回来。那屏障软得像水,能裹住他的炁丝,却又硬得像铁,任他怎么用力,都刺不进去半分。他甚至试着换了几个角度,从肩、从腰、从脚踝,可结果都是一样——那屏障像裹在罗恩身上的壳,把所有的虚实都藏在里面,让他看不清对方的实力到底有多深,只觉得像面对一片深不见底的海,自己只能站在岸边,看着海面的平静,猜不到底下藏着多少翻涌的暗流。

他还注意到一个更细的细节:罗恩的瞳孔里映着苔藓的青荧,可那微光却没随着视线的转动而晃动,反而像钉在瞳孔中央的一点星火,稳得惊人。张怀义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放松,是极致的专注,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藏在了“平静”的壳里,像一头伏在草丛里的豹,看似在打盹,实则耳朵早就竖了起来,听着周围所有的动静,连风吹草动都逃不过。

这些观察像碎玉一样,在张怀义的脑子里飞速拼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又攥紧了些,布袋里的硬物硌得掌心生疼,那痛感却像一剂清醒药,让他的思路更清晰——无根生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方才说“非为战”,可看灰袍人按剑的手、宽檐帽堵死的退路,分明是把所有的出口都封死了,若不是为了打,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坐在这里,聊什么“甲申之乱的真相”?

他认识的无根生,从不是会浪费时间说废话的人。当年在龙虎山,对方设局从来都是一击必中,从不会给对手留思考的时间。现在这样拖着,里面一定有诈——或许是在等外面的援兵,等更多的人来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或许是在拖延时间,等着迷窟里的机关启动,把他们都困死在这里;又或许,这“邀请”本身就是个陷阱,只要他或罗恩点个头,下一秒就会有杀招扑过来。

而这位“渡者”,又到底是敌是友?若是无根生的同党,为何要单独站在一侧,不与灰袍人、宽檐帽汇合,反而和自己一样,处在被包围的位置?若是敌人,为何面对这样的局势,还不显露半分敌意,反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连指尖都没动过?

他的来历更是个谜。是哪个隐世门派的传人?还是和甲申之乱有关的旧人?毕竟能在绝炁迷窟里保持这样的状态,实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可江湖上从未听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他之前一直没露面,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抢甲申之乱的真相,还是为了别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这绝境里的生机,到底在何处?无根生带来的两人,灰袍人按剑的手从来没松过,那柄深黑色的剑鞘一看就不是凡品,恐怕拔出来就是能斩炁的利器;宽檐帽更是像堵移动的墙,堵在出口的方向,连影子都透着压迫感,硬闯的话,恐怕刚迈出一步,就会被两人前后夹击,腹背受敌。

若是借力呢?借“渡者”的力?可他连对方是敌是友都没弄清,怎么敢赌?万一自己冲上去,对方反而从背后给一刀,那岂不是死得更惨?

若是等援兵?可迷窟深处连天地之炁都没有,信号符纸根本燃不起来,外面的人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情况?恐怕等不到援兵,自己就先成了无根生的阶下囚。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打转,像乱麻一样缠在一起,越理越乱。可他的脸上依旧没露出半分神色——嘴唇还是紧抿着,目光依旧在两人之间扫着,肌肉依旧保持着蓄力的状态。他把所有的慌乱、所有的疑惑、所有的警惕,都藏在了那片沉默里,像把一块烧红的铁,狠狠埋进了冷水里,表面看似平静,内里却还在滋滋地冒着热气,连周遭的空气都跟着发烫。

迷窟深处的水滴声又响了一次。“嗒——”,水珠落在碎石上,声音不大,却在这真空里撞出层层回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一圈圈往外荡。

张怀义的呼吸又压浅了一分,连胸口的起伏都快看不见了。他的视线最后一次扫过罗恩的指尖——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对方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像错觉,连玄色衣摆都只晃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光线的误差。

可他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的心,跟着那一下微动,也猛地提了起来,连攥着布袋的手指,都跟着颤了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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