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炁迷窟的潮气裹着岩壁缝隙里渗出来的青荧微光,那光不是流动的,是薄纱似的贴在怪石上,连最锋利的石棱都被裹上了一层冷涩的柔光。无根生方才“一同参详真相”的余音还没散,像团化不开的雾,绕着怪石的棱角缠了两圈,又往罗恩和张怀义的方向飘来,眼看就要把这本就沉得能拧出水的死寂,再裹上一层密不透风的壳——就在这时,罗恩动了。
他没按任何人的预想出牌。既没朝着居中的无根生冲去,没试图用蛮力撕开那层温和下的杀局;也没往宽檐帽堵死的出口突围,没想着在两道沉凝气息的夹击下寻一条生路;甚至没给刚开口的无根生半分眼神,仿佛那团绕在周围的“局”,连同设局的人,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
只见他极缓地侧过身,玄色衣料是极密的云锦,上面织着几乎看不见的暗纹,在青荧微光里转角度时,才泛出细弱的银芒,像藏在黑夜里的星。衣摆扫过地面的碎石,带出极轻的“沙沙”声——那声音轻得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风拂过枯草,却恰好戳破了凝固的空气,让紧绷的氛围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松动。他将之前散在周身的圆融气息悄悄收了收,那气息不再是温吞的深潭,反而像收拢的水纹,边缘凝出一点冷锐的劲儿;目光也变了,不再是泛着平和的浅光,反倒凝出两束细而亮的锐芒,稳稳落在张怀义身上——那目光带着穿透性,落在张怀义绷得如满弓的身形上时,连他青布衫下微微起伏的肩线、皮下隐隐流转的淡金纹路,都似被钉住,藏不住半分异动。
“张怀义。”
罗恩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没有拔高的语调,也没有刻意添上的沉重,却比迷窟深处偶尔传来的水滴声更清晰,像落在石面上的清泉,每一个字都透着干净的笃定。那笃定不是强硬的逼迫,是像在陈述一件早已被验证的事实,带着一种“我懂你”的了然,顺着空气往张怀义的方向飘去:“我知你所求,从来不是为了作恶——不是为了抢谁家的功法,不是为了踏平哪个门派,更不是为了在这异人界争个‘张怀义’的名头,让天下人都怕你、敬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张怀义扣着布袋的手上,声音里添了几分细切的洞察:“你夜里在破庙里辗转难眠时想的,是这异人界千百年攒下的积弊——是龙虎山藏经阁里锁着的半部《雷法精要》,多少小辈求而不得,只能对着阁门望洋兴叹;是那些自诩名门的长者,拿着‘规矩’当刀子,斩了多少想变通的后生,只许人跟着旧路走,不许人踏出半分新步;是弱者只能在夹缝里苟活,要么依附强者当棋子,要么被卷入纷争当炮灰;是强者要么同流合污,靠着手里的力量分一杯利益的羹,要么被群起而攻之,成了‘破坏规矩’的祭品。”
这话落时,张怀义扣着布袋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腹下的麻绳被攥得变了形,原本磨亮的纤维此刻拧成一团,在指间陷出更深的痕,青白的指节泛着冷光,连指甲盖都透着淡紫。他的呼吸顿了半秒,喉结在颈间滚了半圈,又硬生生压了回去,没发出半点声响;可肩颈处绷得发僵的肌肉,却悄悄松了一丝——不是垮下来的松弛,是像被人用指尖轻轻拨了下紧绷的弦,细微的颤动顺着脊椎往下传,连青布衫贴在背上的弧度,都软了半分。瞳孔也跟着缩了缩,青荧的微光在里面晃了晃,像被风吹动的烛火,藏不住那一丝被说中、被看透的震动。
罗恩看在眼里,却没停,目光更亮了些,直直对上张怀义的眼,那眼神里的了然更浓,语气却添了几分凝重:“你心里困惑的,就是这让人喘不上气的现状——明明世道早该变了,却偏被一层又一层的旧壳裹着,连呼吸都觉得闷;你踏遍山河追寻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最强’,也不是能统御天下的力量,是想凭着自己从龙虎山学来的本事,凭着心里那点不服输的劲,为这窒息的世道,劈出一条新路。”
他把“新路”两个字咬得稍重,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唤醒:“一条能让小辈不必再为一本功法争得头破血流的路,一条能让想变通的人不必再怕‘规矩’刀子的路,一条能让更多人活得自在、活得有尊严,不必再当棋子、当炮灰的路——这才是你藏在‘救世’里的真心,对不对?”
张怀义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攥着布袋的手松了半分,又猛地攥紧,指节泛白的弧度更深了,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凸起——他想否认,想反驳,可罗恩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藏得最深的那扇门,把他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真心,全摊在了青荧微光下,让他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
罗恩没给他逃避的机会,语气又沉了些,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石面上,带着沉实的力道:“但你可知,你此刻选的路,太急,也太险?你想着靠一己之力去撞破这盘根错节的壁垒,想着用‘破’的方式去求‘变’,却没看清那些守着积弊的势力——他们不是一块松动的石头,是埋在地下的老树根,盘根错节地缠着利益,握着功法、占着资源的世家大族,靠着旧规矩垄断话语权的门派长老,甚至那些靠着‘乱世’谋利的野心家,都是这根上的枝丫。”
他顿了顿,目光里添了几分痛惜:“你一斧子下去,劈中的不是石头,是这团缠在一起的根——他们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不是为了‘守规矩’,是为了护着自己的利益。到时候,你不仅会把自己折进去,还会引着那些跟你一样想求变的人,掉进无边杀劫里——他们会被当成‘乱党’追杀,会被卷进势力的混战里,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罗恩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沉重,说这话时,指尖微微抬了下,指向张怀义的胸口,像要戳中他藏在心里的那块软处,“这哪里是你想的‘救世’?分明是把你最初想守护的东西——那些想活得自在的人,那些想走新路的人,都亲手毁了。你走的路,早和你心里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迷窟里炸了开来。连岩壁上贴着力的青荧微光都似顿了顿,晃了晃,差点从石面上掉下来;那滴悬在半空的水珠,迟迟没落下,仿佛也被这惊雷震住了。张怀义整个人都僵住了,攥着布袋的手指开始发颤,不是轻微的抖动,是连布袋里的硬物都跟着轻轻撞了下,发出极轻的“咔嗒”声;之前挺得像古剑似的脊背,竟微微弯了些——那幅度很小,却像折了的弓,再没了之前的挺拔,连青布衫都跟着垮了半分。他瞳孔里的锐光散得干干净净,青荧微光在里面晃得厉害,像没了根的浮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从未显露的彷徨——那彷徨里藏着恐惧,藏着迷茫,藏着他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错”,被罗恩的话一字一句地翻了出来,摊在这冷涩的微光下,再也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