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清钟本该漫过三一门的青瓦,顺着松枝缝隙绕个圈,沾着晨露轻轻落在早起弟子的练功场,惊起几只啄食草籽的山雀;酉时的暮鼓该伴着炊烟升起,一缕缕飘过山坳,让山脚下的农户直起身,拍掉裤腿的泥土往家走——可现在,这些都没了。
甲申之乱像一把淬了毒的野火,从南方某个不起眼的世家府邸烧起来时,不过是星星点点的火星,谁料半月不到,就成了失控的燎原之势,舔舐着异人界的每一寸土地。往日里仙气缭绕的山门,此刻朱红大门塌在石阶下,漆皮被血浸成暗褐,裂纹里还嵌着干涸的血痂;石阶上插着半截断裂的剑刃,剑穗沾着带血的布条,被风刮得轻轻晃,像在无声地哭;传承了百年的世家宅院,院墙被异术轰出丈余宽的大洞,飞檐烧得焦黑卷翘,断落的梁木垮下来,压着看不清面容的残肢,空气里飘着木头燃烧的焦糊味,混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吸一口都能呛得人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疼。
喊杀声从山谷传到山顶,又从这座山飘到那座山,没有片刻停歇。兵刃交击的“锵锵”声最密,像暴雨砸在铁盆上,脆响里裹着金属断裂的钝音;偶尔夹杂着异术碰撞的轰鸣——有人放出的土遁术把地面炸出深坑,碎石飞溅着砸在尸体上,发出“噗”的闷响;有人的雷法劈在老松树上,碗口粗的树干拦腰断裂,焦黑的断口带着火星掉下来,点燃了旁边的草垛,火舌窜起半丈高,映得周围厮杀的人脸庞忽明忽暗,眼里的贪婪与狠戾愈发清晰。更可怕的是那些无声的惨状:断臂被扔在石缝里,指节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血;裂开的头颅滚在路边,眼睛圆睁着,虹膜里还映着漫天的烟尘,像凝固的恐惧;连山间的溪流都变了色,浑浊的水里飘着碎衣片、断箭和血沫,顺着山势往下流,把下游的稻田染成一片暗红,稻穗垂着头,像被血压弯了腰。
“三十六贼……八奇技……”
不知是谁先在混战里喊出这两个词,声音嘶哑却带着蛊惑,像往滚油里泼了一瓢水,瞬间把人心底压着的贪婪与恐惧炸得粉碎。有人为了抢一页疑似“八奇技”的残卷,握着剑的手转了个方向,就砍向刚才还并肩挡敌的同门,剑刃划破对方喉咙时,眼里只有残卷的影子;有人听说某个村落藏了“三十六贼”的余孽,就带着人把整个村子围得水泄不通,不管是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是拄着拐杖的老人,都被拽着头发搜身,稍有反抗就被刀背砸得头破血流;还有世家子弟为了自保,连夜捧着自家珍藏的异术典籍,跪在围剿势力的营前,头磕得额头渗血,只求换个苟活的机会。秩序早成了被风刮碎的纸,飘在血污里没人理会;人命贱得不如山间的野草——刚才还在祖师殿前练剑的弟子,下一秒就可能被流矢刺穿胸膛,尸体滚在石阶上,剑还握在手里;刚端起粗瓷饭碗的农户,就因为家里藏了个受伤的异人,被一把火烧了茅草屋,浓烟里还能听到孩子的哭声,转眼就被火舌吞没。
三一门的山巅上,左若童站在祖师殿的台阶前,手扶着殿外那根刻满云纹的白玉石柱。石柱被山风浸得冰凉,他的手却烫得发颤,指尖抵着云纹的凹槽,连指节都绷得泛白。他望着远方的天际,那里的烟尘遮了半边天,隐约能看到跳动的红光——是某个山头在燃烧,连风里都裹着焦糊味;断断续续的喊杀声顺着风飘过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早已沉重的心上。身后的弟子们握着剑,年轻的脸上满是紧张,有人的手在抖,剑穗晃个不停,却没人敢说话,只有风卷着松针,落在他们的肩头,悄无声息地滚落到地上。
“师父,山下……山下有乱兵往这边来了,看穿着,像是围剿‘三十六贼’的散修,还带着刀……”一个穿灰布道袍的弟子上前一步,声音发颤,连垂在身侧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要不要……要不要把山门封了?用咱们三一门的‘逆生三重’,应该能挡一阵……”
左若童缓缓摇头,长长的叹息从胸腔里滚出来,带着说不尽的萧索,连鬓角的白发都被这口气吹得飘了飘。他今年已过花甲,往日里总是挺直的脊背,此刻竟微微有些佝偻,眼神里没了往日俯瞰弟子时的威严,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无力。他知道三一门躲不过——这乱世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没有谁能独善其身。他能调动弟子守住祖师殿,却守不住山脚下被乱兵劫掠的村落;能护住门里的典籍,却护不住那些被卷入战火的无辜者。远处的喊杀声还在响,异术碰撞的炁劲波动像闷雷,隔着几座山都能感觉到地面的轻微震颤,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让弟子们守住祖师殿,莫让乱兵惊扰了列祖列宗的牌位……至于外面的事,我们……我们力挽狂澜不得啊。”
风把他的话吹得散开,碎成细小的声音,落在每个弟子的耳朵里。没人反驳,只有死一般的沉默——连三一门这样的大宗门都只能缩在山巅自保,这乱世,是真的没救了吗?
而在另一座无名荒山的顶端,罗恩正站在一块突出的灰黑色岩石上。这座山没有名字,山上的草早被战火熏得枯黄,风刮过的时候,卷起的不是落叶,是混着血末的尘土,打在脸上带着刺痛。他低头俯瞰着下方的山谷,那里刚结束一场厮杀,尸横遍野,连正午的阳光照进去,都显得暗淡无光,像被血污蒙了层纱。
山谷中央,一根断裂的长枪斜插在地上,枪头沾着暗红的血,凝固成块状,枪杆上还留着被雷法劈过的焦痕,黑一块白一块;旁边躺着几具叠在一起的尸体,有的穿着世家子弟的锦袍,料子上绣着金线,却被划得稀烂,露出里面的血污;有的穿着普通异人的短打,腰间还挂着装水的葫芦,葫芦裂了口,清水混着血往外流;还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农夫,手里攥着半把锄头,锄刃上只有泥土,没有一点血——显然是路过时被误卷入厮杀,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刀下亡魂。地面上的血还没干,顺着山谷的低洼处聚成小小的血洼,映着灰蒙蒙的天,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偶尔有未散的炁劲在空气中波动,卷起地上的碎布片,飘了几下又落下,像一个个无声的叹号。
罗恩的眼神很冷,却不是麻木的冷——是淬了冰的清明,能看清尸堆里每一处不该有的细节:那个世家子弟的指缝里夹着一张皱巴巴的黄纸,纸角被血浸得发卷,上面用墨写着“八奇技·通天箓”几个字,墨迹混着血渍,糊了半个“箓”字,显然是为了抢这张纸送了命;那个穿短打的异人脖子上有深可见骨的咬痕,皮肉外翻,说明他死前被人近身缠斗,甚至被咬过,大概率是被同伴背叛;那个农夫的粗布衣袖口磨得发亮,手肘处打着补丁,看得出来是个勤恳过日子的人,却偏偏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这些细节像细针,一根接一根扎在他的心上,让他更清楚这场乱战的根源——不是简单的“正邪之争”,是百年秩序的崩塌,是对“八奇技”的贪婪爆发,是对未知的恐惧蔓延,最后把所有人都拖进了血里。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场厮杀。他能凭空间能力杀一个被贪婪冲昏头的散修,却杀不完所有盯着“八奇技”的人;能挡下一次针对村落的劫掠,却挡不住整个异人界的混乱洪流。那些被欲望蒙蔽的心灵,像被野火点燃的干草,一旦烧起来就停不下,他就算有能切割空间的能力,就算能救下一个两个伤者,也救不了所有被战火裹挟的人。
可他不能退。
风掀起他素白的衣角,周身的空间跟着泛起极淡的蓝纹,不是攻击性的锐势,是裹着温意的波动,像初春化冻的溪水,轻轻漫过脚下枯黄的草,让几根濒死的草叶微微泛出一点浅绿;同时,一丝极细的手术刀意缠在这波动里,不是要夺人性命,是要“切割”——切割混乱里的无辜者,切割杀戮中的残存生机,把那些还能呼吸的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既然无法阻止杀戮……”罗恩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得很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每个字都像钉在石上,“那就尽力,守住生命本身。”
他不是要卷入任何一方——不是帮藏在暗处的“三十六贼”,也不是帮打着“正义”旗号的围剿势力;不是要争什么话语权,也不是要夺什么异术秘籍。他要做的,是站在这场血色风暴的缝隙里,做一个不偏不倚的“中立守护者”。他的战场,不在争夺残卷的密室里,不在围剿异人的山头上,而在生死之间的那条模糊界限上——在某个被乱兵追杀的无辜妇人身后,在某个腹部中剑却还有呼吸的年轻弟子身边,在某个即将被大火吞噬的破庙里。
他抬起头,望向山谷外的方向——那里有一缕炊烟升起,却不是正常的青白色,是带着焦味的黑灰,显然又有村落或是茅屋被烧了。他的身影动了,不是往厮杀最激烈的地方冲,而是朝着那缕焦烟的方向走,脚步不快却很稳。周身的空间波动更明显了些,生命的温意与手术刀的精准交织在一起,像一把温柔却坚韧的伞,要在这场遮天蔽日的乱世里,为那些没来得及躲进安全处的人,撑出一点能活下去的空间。
血色的日头还挂在天上,风暴还在往更远的地方蔓延。但罗恩知道,只要山谷里还有一具没凉透的身体,只要山脚下还有一声没断的哭喊声,他就不能停下——这就是他要走的“道”,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是在乱世里守住每一个能守住的生命,做一道不熄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