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卿是在医院VIp病房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淡淡香氛的空气中醒来的。意识回笼的瞬间,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那些恶毒的新闻标题,顾怀章冰冷的质问,还有……那通如同最终判决的电话,以及基因报告上那些冰冷的字眼……
绝望和巨大的屈辱感再次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和手背上埋着的留置针。身体的虚软和精神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病床上。
她下意识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窗边。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而在那片光晕之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初醒的城市。
是顾怀章。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笔挺的西装,而是换了一身深色的休闲装,少了几分商界的凌厉,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化为了房间的一部分,唯有微微低垂的肩膀,透露出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苏卿卿的心脏骤然紧缩,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他怎么在这里?他还想做什么?还想用那些伤人的话来质问她吗?还是……来看她的笑话?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醒来的动静,窗边的身影微微一顿,然后缓缓地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
苏卿卿本能地竖起了全身的尖刺,眼神冰冷而戒备,像一只受了重伤却依旧不肯屈服的小兽。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嘲讽或者冰冷的审视并没有到来。
顾怀章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昨日的暴怒和尖锐,也没有了惯常的疏离和掌控。那里只剩下一种极其复杂的、沉甸甸的情绪——有关切,有难以掩饰的疲惫,有深可见骨的悔恨,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小心翼翼,甚至是一丝……近乎卑微的沉默。
他就那样看着她,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不确定该如何开口。
病房里陷入了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最终,打破这片沉默的,是顾怀章。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用一种异常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开口:
“你……感觉怎么样?”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一句简单到近乎笨拙的询问。但这句询问里,却蕴含着与他平日风格截然不同的、一种近乎脆弱的谨慎。
苏卿卿愣住了。她预想了无数种他可能的态度,唯独没有这一种。这不像顾怀章。那个永远掌控一切、言语如刀的男人,怎么会露出这样……近乎无措的神情?
她抿紧了苍白的嘴唇,没有回答,只是用更加警惕的目光审视着他。
顾怀章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沉默以对。他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无法掩饰的脆弱,心脏像是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痛楚难当。他移开视线,仿佛不敢再看,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水上。
他沉默地走过去,拿起水杯,倒掉冷水,重新从保温壶里斟了半杯温水。他的动作有些缓慢,甚至带着一丝僵硬,与他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作风大相径庭。然后,他拿着水杯,走到床边,递到她触手可及、却又不会让她感到被侵犯的距离。
“喝点水。”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
苏卿卿看着眼前那杯冒着微弱热气的温水,再看看顾怀章那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沉默而近乎隐忍的姿态,心中的戒备与困惑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顾怀章举着杯子的手,就那样固执地悬在半空,没有收回,也没有催促。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有些颤抖,但他依旧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是那种令人心惊的、沉重的耐心。
最终,或许是喉咙实在干渴得厉害,或许是他那反常的坚持让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苏卿卿极其缓慢地、带着极大的迟疑,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水。
在她指尖触碰到杯壁的瞬间,顾怀章像是触电般,迅速而克制地收回了手,仿佛生怕自己的触碰会引来她的反感。
苏卿卿垂下眼睫,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却无法滋润她干涸的心田。她能感觉到顾怀章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审视和探究,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守望,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沉重。
喝完水,她将杯子放回床头柜,依旧沉默。
顾怀章看着空了的杯子,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但紧绷的下颌线并未完全放松。他沉默地退回窗边,重新站回那片光晕里,再次变成了一个沉默的背景板。
没有质问基因报告,没有提及那些谣言,甚至没有一句关于工作的讨论。他只是在那里,沉默地存在着,用一种近乎笨拙和压抑的方式,释放着与他本性完全不符的……耐心与等待。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陆子琛走了进来。他看到醒来的苏卿卿,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卿卿,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他的目光扫过窗边沉默的顾怀章,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但并未多说什么,径直走到苏卿卿床边。
“子琛……”看到陆子琛,苏卿卿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些,鼻尖有些发酸。
“没事了,医生说你只是需要休息和放松。”陆子琛温和地安慰她,随即语气变得严肃,“外面的那些谣言,你不用担心,我和顾总这边都在处理,大部分负面新闻已经压下去了,几个跳得最欢的媒体也收到了律师函。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
苏卿卿点了点头,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谣言可以压制,但已经造成的伤害和暴露的秘密,却无法轻易抹去。
陆子琛又陪她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叮嘱她安心养病,工作的事情暂时不必操心。自始至终,顾怀章都沉默地站在窗边,没有插一句话,仿佛一个局外人。
直到陆子琛因为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准备离开时,他才看向顾怀章,语气平淡地说:“顾总,卿卿需要静养。”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顾怀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苏卿卿身上,那眼神深邃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好。”
然后,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苏卿卿无法解读,也不愿去解读的复杂内容——有关切,有悔恨,有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克制。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沉默地跟在陆子琛身后,一起离开了病房。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个突然变得陌生而沉默的顾怀章。
苏卿卿独自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却一片混乱。顾怀章今天的反应,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他没有暴怒,没有质问,没有试图掌控,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递给她一杯水,然后……离开。
这比任何激烈的冲突,都更让她感到心慌意乱。
她发现,自己似乎……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叫顾怀章的男人了。或者说,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而此刻,走出病房的顾怀章,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亮了他脸上难以掩饰的痛苦和挣扎。
他知道,他失去了质问和掌控的资格。
从他知道那个遗传秘密的那一刻起,他就被永久地剥夺了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发声的权利。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用他从未有过的耐心和克制,去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原谅。
而这场等待,对他而言,无疑是一场凌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着他过往的罪孽和如今的无能为力。
病房内,苏卿卿在药物的作用下再次沉沉睡去,眉头却依旧紧锁。
病房外,顾怀章如同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开始了他的赎罪之路。
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两颗被过往冰封,如今正经历着无声崩塌与重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