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沿海,战云密布,杀气盈野。前方,是谢砚之如同精密机器般调兵遣将,是船厂日夜不休的锤凿轰鸣,是士卒操演练兵的震天呐喊。而后方,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同样关乎战争胜负乃至帝国国运的战役,已然在另一条战线上悄然打响。这场战役的核心,并非刀剑,而是钱粮;其统帅,并非悍将,而是那位肩胛箭伤未愈、脸色依旧苍白的“永乐女商首”,云映雪。
总督府旁那处僻静的别业,如今已悄然变换了职能。虽然云映雪仍在此养伤,但这里更像是整个远征大军后勤体系的中枢神经。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药香,更多了几分纸墨、算盘与紧张商议的气息。
谢砚之将总督行辕设在了更靠近港口、便于指挥军事部署的官署,但几乎每一天,都有来自户部、工部、兵部以及各地转运司的专员,手持盖着“征东大将军”紫花大印的文书,步履匆匆地穿过层层守卫,来到这处别业,求见云夫人。
房间内,窗明几净,炭盆驱散了秋日的寒意。云映雪半靠在铺着软垫的榻上,身上盖着薄毯,面前是一张特制的、可横跨榻上的宽阔紫檀木矮几。几案上,堆积着如同小山般的文书账册——各地仓廪存粮清单、军械打造进度报表、民夫征调计划、船只建造耗材核算……林林总总,千头万绪。
她的脸色比之前稍好了一些,但长时间的凝神思索与决策,依旧让她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偶尔,她会下意识地轻轻按揉左肩伤口的位置。然而,她的眼神却锐利如初,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仿佛能穿透层层数字的迷雾,直抵问题的核心。
“浙江布政使司呈报,宁波、台州二府常平仓存米,可支应三万大军三月之需,然此乃保境安民之根本,不可尽数调拨。”一名户部郎中躬身禀报,面带难色。
“福建水师提请增拨火药十万斤,新型‘开花弹’五千枚,改良火箭两万支,限期一月。”一名兵部主事递上清单,语气急促。
“南直隶征调民夫五万,用于军粮转运、港口扩建,然沿途食宿、工钱,所费不赀,请夫人示下,款项从何而出?”工部的一名员外郎擦着额角的汗。
问题如同潮水般涌来,每一个都牵扯着巨大的资源和无数的银钱。传统的国库调拨,程序冗繁,效率低下,且近年来北疆不宁,各地灾荒频仍,国库本就不甚充盈,根本无力完全支撑这样一场规模空前的跨海远征。
云映雪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矮几边缘轻轻敲击。她没有立刻回答任何一个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凝视着那无形却沉重如山的战争消耗。半晌,她收回目光,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
“传我指令,”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种权威并非来自官职,而是源于她过往辉煌的商业战绩和此刻皇帝、谢砚之赋予的全权信任,“其一,浙江存米,动三成,另从湖广、江西漕粮中优先调拨补足,确保前线四月之粮,不得有误。具体调运路线、接驳节点,三日内我要看到详细方案。”
“其二,火药、弹箭,按兵部所请七成拨付,优先保障‘海蛟’新舰及水师主力。命军器监列出产能瓶颈,三日内,我要与相关大匠当面厘清。”
“其三,民夫工钱、食宿,按市价核算,总额报来。”
她语速平稳,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瞬间将纷乱的局面梳理出脉络。几位官员连忙记录,心中凛然,这位夫人处理政务之老练果决,丝毫不逊于朝中积年老吏。
然而,最关键的问题,还是钱。
庞大的军费开支,如同一个无底洞。仅凭国库拨付和传统的加征,不仅缓不济急,更可能激起民变,动摇国本。
这时,云映雪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她没有向皇帝上书请求加税,也没有催促户部绞尽脑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民间,投向了那片她最为熟悉、也拥有巨大潜力的领域——商业与金融。
她以“永乐女商首”的身份,并凭借谢砚之代表朝廷给予的隐性信用背书,启动了云氏钱庄这台庞大的金融机器。
位于杭州、苏州、松江等繁华之地的云氏钱庄总号与分号,一夜之间,挂出了醒目的告示,并派出发送快报,将消息传遍东南沿海乃至运河沿岸的商贾汇聚之地。
告示内容的核心,是一种名为“平倭债券”的全新票据。
告示用词慷慨激昂又理性务实,先是痛陈倭寇之害,历数商旅损失,阐明此次远征乃保家卫国、扞卫商路之必要举措。随后,详细说明了“平倭债券”的规则:面向大明所有商号、士绅、乃至普通百姓公开发行,面额分百两、五百两、千两不等,以三年为期,年息百分之八,到期由云氏钱庄凭券兑付本息。而兑付的保证,则明确标注为“以此次征东之战所获战利品及未来开辟之东瀛商路税收优先偿付”。
年息百分之八!这个利率远高于寻常存放款,甚至超过了许多高风险的海贸利润。而偿付保证,虽然听着有些遥远,但结合云映雪过往从未失信的声誉,以及谢砚之捣毁鬼岛缴获巨万的事实,其可信度大大增加。
更重要的是,购买此债券,不仅有利可图,更被宣传为“助力王师,靖海平倭”的义举,带有强烈的爱国色彩和道德正当性。
消息一出,东南商界为之震动。
起初,不乏观望犹豫者。但很快,以沈、周、王等几家与云氏有深度合作、且深受倭患之苦的大海商为首,纷纷带头斥巨资认购。他们看得更远,一旦打通东瀛商路,其利益岂是区区八厘年息可比?此举既能讨好朝廷、结交谢大将军和云夫人,又能博取爱国美名,更有一份实实在在的保底收益,何乐而不为?
“我沈家认购十万两!”
“周氏认八万两!”
“王氏五万两!”
有了这些商业巨擘的示范,中小商号、乃至一些家底丰厚的士绅、地主也纷纷跟进。云氏钱庄门前,竟排起了长队,柜上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算盘声从早响到晚,一箱箱的银锭、一串串的铜钱(兑换成标准银两计算)被收入库房,换成了一张张印制精美、盖有云氏钱庄总号朱印和云映雪私印的“平倭债券”。
甚至一些普通的市井小民,听闻此事,也三两凑钱,合伙购买一张百两的债券,既是为国出力,也算是一份颇有保障的投资。
资金,如同百川归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规模,向着云氏钱庄汇聚。这个由云映雪一手建立起来的商业金融网络,此刻完美地扮演了战争金融中枢的角色,其效率远超僵化的官方体系。
云映雪坐镇别业,每日接收着从各地钱庄快马送来的认购汇总。她看着那飞速增长的数字,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更加快了批复文书、调拨资源的速度。
有了这笔巨量、灵活的资金注入,原本捉襟见肘的后勤供应瞬间盘活。
购粮的款项被迅速拨付至产粮区,大量的稻米、小麦通过漕运、海运,源源不断运往前线仓库。
军工作坊得到了充足的原料采购款和工匠犒赏,新型“开花弹”和改良火箭的产量开始稳步提升。
民夫的工钱得以按时足额发放,甚至还有额外的“效忠赏”,征调效率大增,怨言几乎绝迹。
就连造船厂那些昂贵的南洋硬木、特制铁料,也因为资金充足而得以大批量采购,保证了新舰的建造进度。
整个战争机器的后勤链条,因为“平倭债券”带来的金融活水,而变得润滑、高效,充满了勃勃生机。
别业之内,灯常常亮至深夜。云映雪依旧靠在榻上,审核着最后一批文书。烛光映照着她苍白而专注的侧脸,那纤细的身影,仿佛承载着千军万马的胃囊与命脉。
侍女悄声送来参汤,低声道:“夫人,谢大人方才遣人送来口信,说前方一切顺利,让您切勿过于劳神,保重身体为上。”
云映雪端起参汤,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却依旧落在手中的账册上,淡淡道:“告诉他,钱粮之事,有我。让他安心备战,犁庭扫穴。”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自信。
前方,剑指东瀛,杀气凌霄;后方,算盘作响,钱粮如流。这一文一武,一前一后,共同支撑起了帝国跨海远征的宏图霸业。而云映雪以抱病之躯,坐镇后方,以惊人的商业智慧和金融手段,为这场战争注入了最强劲、也最不可或缺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