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慑税蠹”一事,虽只在东塘村口上演了短暂一幕,其影响却如同投入静池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开去。不仅源水县内那些惯于在农事上揩油水的胥吏们收敛了许多,连带着,那枚高悬于村学的乌木腰牌与李青禾所立的“新产免税”规矩,也传入了更远、更偏僻的乡野,乃至……那些被重重大山隔绝、生计尤为艰难的地方。
东塘村及周边平原村落,因着番薯与薯粉,日子眼见着有了起色。然而,李青禾巡农时所见的景象,却让她无法安心。那些深处崇山峻岭之中的村落,土地更为贫瘠,交通极为不便,赋税旧债积压更深,许多人家依旧是糠菜半年粮,遇上灾荒,便是整村整寨的绝望。番薯这等耐旱高产、不择地力的作物,于他们而言,无疑是天降的救星。
但如何将这救星送入山中?山路崎岖,车马难行,寻常商队不愿涉足,而山中……并非只有淳朴的山民。
这一日,李青禾将周娘子、赵三娘,以及几位常往来山区、熟悉路径的货郎召集到工坊。库房里,是精心挑选、已催出健壮芽点的薯种,分装于数十个透气结实的竹筐内。
“此番薯种,需送入西山、北岭深处,那几个最贫苦的村寨。”李青禾嘶哑开口,指向那些薯种筐,“路途险远,且有绿林啸聚,寻常人不敢去,商队不愿往。”
几位货郎面露难色,一人拱手道:“李女史明鉴,那山路确实难行,驮马尚且吃力,更别提……山里确实不太平,有些亡命之徒,专劫过往行商,凶悍得很。咱们小本经营,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周娘子也忧心忡忡:“娘子,要不……再想想别的法子?或者等官府……”
“等不了。”李青禾打断她,目光沉静却坚定,“山中饥寒,不等人。官府之力,一时难达。”
她沉吟片刻,道:“组骡队。骡子比马更耐山路负累。工坊出钱,雇佣可靠脚夫,选用健壮骡马。你等熟悉路径者,充作向导。”
组骡队运薯种入山。
这是解决了运输工具和向导的问题,但最令人畏惧的,依旧是那拦路抢劫的绿林匪患。众人沉默,气氛凝重。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微闪,她转身走向村学。片刻后,她手持几张质地厚实、加盖了“劝农女史”官印的空白文书回来。她取过笔墨,在那空白文书上,以最大最醒目的字迹,写下几行字。并非长篇大论,只有寥寥数语,却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气。写罢,她命人将这文书裱糊在硬木板上,制成数面简易却醒目的牌子。
然后,她亲自走到那些装满薯种的竹筐前,将这几面木牌,牢牢地、竖直地插在了每一个筐沿之上,确保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一眼看到牌上的字迹。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那牌子上赫然写着:
“御赐劝农女史赈济薯种”
“此乃活命之根,赈灾之物”
“皇命所在,敢有劫掠者——”
“以谋逆论,诛九族!”
苗筐插“免死牌”:“劫赈种者,诛九族!”
那“诛九族”三个字,墨色浓重,笔画如刀,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皇权威严与冰冷刺骨的杀伐之气!
货郎与脚夫们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周娘子等人也是心头剧震。这已不仅仅是警告,这是最严厉的宣告,直接将劫掠此种的行为,定性为对抗皇命、断绝生机的谋逆大罪!
李青禾看着那些在薯种筐上微微晃动的木牌,嘶哑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启程。”
骡队最终还是组织了起来。精壮的脚夫,健硕的骡马,满载着寄托了无数希望的薯种,以及那插在筐沿、如同符咒般的“免死牌”,在熟悉山路的货郎引领下,踏上了蜿蜒险峻的入山之路。
山路果然难行,很多时候仅容一人一骡通过,一侧是陡峭山壁,一侧是万丈深渊。骡队艰难前行,铃声叮当,在空寂的山谷中回响。
行至一处名为“鬼见愁”的险要隘口,这里是传闻中匪患最烈之地。两侧山林幽深,风声鹤唳。脚夫们都不自觉地握紧了随身的棍棒,屏息凝神。
果然,前方林中传来一声唿哨,紧接着,十数条手持刀斧、面目凶狠的汉子跳了出来,拦住了去路。
“呔!此山是我开!留下买路财!”为首一名虬髯大汉厉声喝道,目光贪婪地扫过骡背上沉甸甸的筐子。
脚夫向导吓得腿软,几乎要跪地求饶。
然而,那虬髯大汉的目光,在扫过骡队时,猛地凝固了。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那些竹筐上插着的木牌之上。“御赐劝农女史”、“赈济薯种”、“诛九族”……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眼,如同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他脸上的凶悍之气瞬间僵住,继而转为惊疑不定,最终化为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身后的匪众,也显然看到了那些牌子,交头接耳,骚动起来,方才那股亡命之气,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迅速泄去。
劫掠寻常商旅,他们毫无顾忌。但眼前这东西……是赈济灾民的活命种!上面还扣着“御赐”、“皇命”的天大帽子,更是挂着“诛九族”的恐怖后果!这已不是寻常的财物,而是沾不得的烫手山芋,是催命的符咒!
虬髯大汉脸色变幻数次,喉头滚动,最终,他狠狠啐了一口,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地低吼一声:“晦气!碰上官家赈灾的东西了!撤!”
绿林退避。
匪众如蒙大赦,纷纷收起兵刃,迅速退入两侧山林,消失得无影无踪,比出现时还要快上几分。
骡队众人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重重落下,个个冷汗涔涔,恍如隔世。他们再看那些插在筐上的木牌,眼神已充满了敬畏。这牌子,竟真比刀剑还好用!
此后路途,虽依旧艰险,却再无人敢拦。那“免死牌”如同无形的护身符,护卫着这队承载着生机的骡队,一路翻山越岭,最终将薯种安然送达了那几个与世隔绝的贫困山寨。
塘埂方向。 群山之巅, 云雾缭绕。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云端之上, 仿佛与山峦融为一体。 浑浊的目光…… 穿透云雾, 俯瞰着那支如同蝼蚁般渺小、却坚定前行的骡队, 看到了隘口前绿林的退却, 也看到了薯种最终送达时, 山民们那如同见到神明般的感激目光。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跨越了千山万壑、浸染了皇权杀伐与生机慈悲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薯——……” 声音顿了顿, 似在感受那生命之种跨越险阻的沉重。 “…——越——…” “…——重——…”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规则与力量巧妙运用的深沉洞察, 向下一点。 “…——山——…”
“薯越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