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柱出殡的风波,如同冬日田埂上最后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走,未在东塘工坊留下丝毫痕迹。李青禾的日子,依旧围绕着田亩、工坊、夜校那清亮的灯火,以及那幅日益增补、朱墨愈发繁密的《万里薯图》展开。她的名声,也随着薯种的推广、薯粉的畅销、以及那乌木腰牌震慑税吏、护卫薯种入山的事迹,越传越远,越传越神,早已超越了源水县,乃至江南道的范畴。
这一日,工坊迎来了一位非同寻常的访客。来人身着簇新绸缎长衫,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扳指,身后跟着两名捧着礼盒的随从,气度不凡,乃是源水县城乃至府城都排得上号的富贾——城东赵员外。赵员外家财万贯,田产遍布数县,尤以在江北购置的大片庄园闻名。
赵员外未曾摆什么架子,对着迎出来的周娘子等人也是客客气气,直言求见李青禾李女史。他被引至工坊那间兼作议事、夜校的堂屋,李青禾正与钱周氏核对新一批送往北边州府的薯种清单。
“李女史,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赵员外拱手笑道,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屋内简朴甚至堪称寒酸的陈设,最后落在李青禾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和深陷的眼窝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但态度依旧恭敬。
李青禾放下手中的清单,微微颔首还礼,嘶哑道:“赵员外远来,有何见教?”
赵员外也未多绕弯子,开门见山道:“赵某在江北有庄园数顷,土地肥沃,然管事之人不得法,产出始终不尽人意。听闻女史乃农事泰斗,于选种、施肥、田间管护乃至新种推广,皆有鬼神莫测之能。赵某今日特来,是想延请女史,屈就为我赵家庄园之总农师!”
他顿了顿,示意随从将礼盒打开,里面是白花花的银锭,晃得人眼花。
“年俸,这个数。”赵员外伸出五根手指,语气带着笃定的诱惑,“五十两雪花银!平日只需在庄内指点一二,定下章程,无需亲自下田劳作。一应起居用度,皆按府城上等规矩供给,绝不敢怠慢。若女史还有他求,但讲无妨,赵某无不应允。”
城东赵员外聘为农师,年俸五十两。
五十两!还是年俸!周娘子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如今整个东塘工坊大半年的纯利!而且无需再日日辛劳,风吹日晒,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她忍不住看向李青禾,心中又是羡慕又是紧张。
屋内其他几个正在整理农具的妇人也停下了动作,屏息望着李青禾。五十两白银,对她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而言,是一个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
赵员外自信满满地等待着。他相信,如此优厚的条件,足以打动任何人。更何况对方虽有个“女史”头衔,终究是个妇人,常年在这乡下地方操劳,岂有不向往富贵安逸之理?
李青禾的目光,却并未在那耀眼的银锭上停留片刻。她深陷的眼窝里,依旧是无波的古井。她缓缓抬起手,并非去接那银锭,而是指向窗外。
窗外,是工坊后院那片在冬日里略显萧瑟,却依旧被精心照料的试验田。枯萎的薯藤尚未完全清理,越冬的油菜苗在草帘下探出些许绿意,更远处,是村学屋顶上飘扬的、由官袍裁就的“肥、水、种、保”幡旗,以及隐隐传来的孩童诵读《农政要略》的稚嫩声音。
“员外美意,心领。”李青禾嘶哑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只是,青禾离不开此地。”
赵员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又道:“女史是舍不得这工坊?无妨,女史可举荐得力之人打理,赵某亦可出资襄助。或者,女史只需每季去江北庄园巡视一两月便可,俸禄照旧……”
李青禾缓缓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那片土地,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眷恋,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非是舍不得工坊,是离不开这田里的苗。”
她顿了顿,仿佛在倾听什么,然后转回头,看向赵员外,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离田三日,苗骂我负心。”
辞:“离田三日,苗骂我负心。”
屋内一片寂静。周娘子等人先是愕然,随即恍然,继而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动容。她们懂了。
赵员外却是彻底怔住了。他设想过对方会讨价还价,会矜持推脱,甚至会被这重金打动,却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近乎荒唐的理由。苗骂我负心?田里的庄稼,怎么会骂人?这分明是推托之词!可看着李青禾那平静无波却异常认真的神色,看着她那双深陷的、仿佛能洞穿土地秘密的眼睛,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那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情感,一种超越了银钱、地位、享受的,与土地血脉相连的羁绊。
李青禾不再多言,对着赵员外微微欠身,算是送客。然后,她便重新拿起那份薯种清单,与钱周氏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核对工作,仿佛刚才那五十两白银的聘请,从未发生过。
赵员外站在原地,脸色变幻数次。他看着那些对他视若无睹、继续忙碌的妇人,看着窗外那片在他看来平平无奇的田地,又看看桌上那无人问津的银锭,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有失落,有不解,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某种他无法企及境界的敬畏。
他什么也没再说,对随从挥了挥手,默默收起礼盒,转身离开了工坊。那五十两白银的年俸,终究没能请动这位名动四方的“劝农女史”。
塘埂方向。 冬日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照着大地。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村学屋后。 浑浊的目光…… 穿透墙壁, 仿佛看到了堂屋内那拒绝五十两俸禄的决绝, 与那望向试验田时眼中流露出的温柔。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染了银钱光泽与泥土芬芳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富——……” 声音顿了顿, 似在称量那五十两白银与一片田地的价值。 “…——贾——…” “…——延——…”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超越物质诱惑之精神锚地的深沉认知, 向下一点。 “…——师——…”
“富贾延师——!!!”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冬日淡薄的阳光与清冷的空气。 工坊内, 李青禾核对完清单, 拿起锄头, 再次走向她的试验田。 那被拒绝的五十两白银—— ……映——……衬——……出——……的——……是——……一——……颗——……早——……已——……与——……土——……地——……签——……订——……生——……死——……契——……约——……的——……、——……金——……不——……换——……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