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庄园增产三成的消息,连同那本神秘的《耕织图说》,便如同长了翅膀,乘着往来商旅的口耳相传,迅速飞出了江北,在更广阔的士林与民间激荡起层层涟漪。起初,人们只是将其当作一桩奇谈,一个证明李青禾农事之能的佐证。然而,当少数人通过各种渠道,费尽周折弄到《耕织图说》的手抄本,亲眼目睹其中那直观的图画与朗朗上口的农事歌诀后,看法便彻底改变了。
这并非什么深奥的经典,也非炫耀文采的辞赋,它就是一部能让土地多打粮食、能让庄户人少走弯路的宝典!其价值,在看重耕读传家的氛围中,陡然提升。
府城的文津桥畔,是书肆林立、文人墨客聚集之地。这一日,桥头最大的“翰墨斋”前,却围了一群与往常吟风弄月、高谈阔论氛围格格不入的人。他们大多青衫洗得发白,面容带着清苦与焦灼,正是那些屡试不第、家境贫寒,却又放不下读书人架子的寒士。
引起他们围观的,并非什么新出的时文集注,而是翰墨斋老板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套《耕织图说》手抄本,正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店内最显眼的柜台上,标价不菲。那册页已然被许多人翻看过,边角起了毛,但里面清晰的图画与实用的歌诀,依旧吸引着路过之人驻足。
“老板,这《耕织图说》,能否再便宜些?”一个面容瘦削、颧骨高耸的年轻书生,捏着手里仅有的几串铜钱,语气近乎哀求。他名叫柳明逸,已是第三次落第,家中田产早已变卖殆尽,仅靠老母织布勉强维持,眼看就要无以为继。
翰墨斋老板摇了摇头,指着那标价:“柳相公,非是小老儿不肯通融。您也瞧见了,这书如今紧俏得很,江南江北的庄主、乡绅都派人来问,就这一套,还是托了极大关系才抄录来的。这价钱,已是看在诸位都是读书人的份上,未曾多加。”
旁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书生叹道:“谁能想到,我等寒窗苦读,竟有一日要为一本农书发愁!可……可这书里所载,确是实实在在的活命之道啊!”
《耕织图说》手抄本流传,书生当袍换书。
柳明逸盯着那本《耕织图说》,眼中挣扎之色愈浓。他想起家中那几亩薄田,因不得法而年年歉收;想起老母灯下织布时佝偻的背影;想起自己苦读诗书却前途渺茫的绝望。功名遥不可及,而眼前的困顿却是实实在在的。若能得此书中之法,即便不能科举中第,回乡务农,或许也能让老母过上几天饱暖日子……
他猛地一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迅速解下了身上那件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代表着他秀才身份的青色长袍!
“老板!”柳明逸将长袍双手捧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我……我以此袍,换此书!可否?”
以袍换书!此举在看重衣冠的读书人眼中,几近惊世骇俗。那长袍虽旧,却是他士子身份的象征,是他寒窗十年的体面!
翰墨斋老板也愣住了,看着那件叠得整齐的青衫,又看看柳明逸那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庞,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接过长袍,将那套《耕织图说》手抄本郑重地交到柳明逸手中:“柳相公……此书,望你善用。”
柳明逸紧紧将书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了全部的希望。他仅着单衣,在初冬的寒风中微微发抖,脸上却泛起一种奇异的光彩,对着老板深深一揖,转身便走。
周围的其他寒士见状,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有人面露鄙夷,觉得柳明逸失了读书人的体统;有人眼神闪烁,显然也被触动了心思;更有几人,看着柳明逸怀中的书,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衫,脸上露出相似的挣扎。
其中一个与柳明逸相熟的书生,追上前几步,拉住他,低声道:“明逸兄!何至于此!一件袍子……那可是你的体面啊!”
柳明逸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友人,又看看怀中以青衫换来的《耕织图说》,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辛酸与释然的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心中:
“体面?体面能当饭吃吗?有了此书,即便我柳明逸今生今世与功名无缘,回乡侍弄那几亩薄田,也能让老母吃饱穿暖,也能靠自己这双手,堂堂正正地活命!”
他顿了顿,环视周遭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语气愈发坚定:
“此书,胜过千篇空洞时文!有此书在,落第也能活命!”
书生当袍换书:“有此书,落第也能活命!”
一言既出,满场皆寂。那些原先面露鄙夷者,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是啊,功名路窄,千百人争过独木桥,能跃过龙门者几何?大多不过是耗尽家财、蹉跎岁月。而这《耕织图说》,却给了他们另一条实实在在的、可以依靠土地尊严活着的退路!
此后数日,翰墨斋前竟真陆续有寒士效仿柳明逸,或以旧衣,或以珍藏的笔墨,甚至有人典当了随身玉佩,只为换取一套《耕织图说》的手抄本。“寒士争书”的奇景,成了府城一时间热议的话题。那本源自东塘、图文并茂的农书,其价值,在寒士们近乎悲壮的换取中,得到了最真实、也最沉重的印证。
塘埂方向。 初冬的薄雾笼罩着溪面。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桥墩之旁。 浑浊的目光…… 仿佛能穿透城池街巷, 看到翰墨斋前那以袍换书的决绝, 与那些寒士们得到书册后眼中重新燃起的、不同于功名利禄的、踏实的光芒。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染了书卷气与生存挣扎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寒——……” 声音顿了顿, 似在感受那单衣立于寒风中的凛冽。 “…——士——…” “…——争——…”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知识价值重估与生存智慧觉醒的深沉审视, 向下一点。 “…——书——…”
“寒士争书——!!!”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江面上氤氲的雾气与远处城郭的轮廓。 东塘村学内, 夜校的灯火依旧, 妇人们诵读着歌诀。 那本引发寒士争抢的《耕织图说》—— ……其——……意——……义——……已——……超——……越——……农——……事——……本——……身——……,——……成——……为——……照——……亮——……另——……一——……条——……生——……路——……的——……、——……沉——……甸——……甸——……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