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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雾刚从护城河退去。

许都像一口稳住火候的鼎,盖缝里缓缓吐着热气。

太学南墙的“八风问灯”先于鸡鸣亮起,中央“愿灯”静定,四旁八盏按风排布,灯影在石地上伸缩如呼吸。焦尾古琴仍覆薄绢,缺弦处透着干净木香。

郭嘉立在檐下,指腹贴过栏杆上未干的露,凉意一寸寸褪下,他心里那根看不见的弦却在轻轻绷紧——第三日账已亮,鼎火既稳,下一手,得从“问”上改。

东廊小朝会,沙盘、九府工图与“阅风图”并列一案。

曹操负手立窗,荀彧、荀攸、程昱、刘晔、卫峥、许褚、典韦分列。门外是将作监匠徒敲打新制倒锁的匀节之声。

“子奉,”曹操开口,“灯已问三日,礼已立两层,钱已入三脉。你昨言‘问字改章’。何为‘改章’?”

“把‘问’从一字,改作一纸。”

郭嘉拱手上前,袖中取出素纸一幅,未展,先安稳地压在案上,“灯下写‘愿’,已让城心能自见;而今要让天下之士,能隔城见心。旧法‘三顾茅庐’,劳人、劳马、劳时;新法只用一纸,问他、邀他、试他,也照他。”

“问谁?”程昱笑意藏在眸底,“要不要直指荆州那位‘卧龙’?”

“名不必指,风自会带到。”郭嘉轻轻一笑,“一纸三问,送入风里,沿商路、过驿站,谁心里有灯,谁便会回。”

“何三问?”荀彧探身。

郭嘉展纸。纸极白,墨色未落,先见四角押着四个极小印:愿、礼、安、稍。最上题一行小字:天下策问,非科举,非官选,惟问心术与治术。下分三问,各不过数十字:

第一问:国都为阵,何以不动而胜?

第二问:刀在墙上,何时当出?不出,又如何制人?

第三问:城以风为律,弦在心上,空在何处?

“‘阵’、‘刀’、‘风’。”荀攸低声,“你要他把‘隆中对’写在一张纸上。”

“他若真在‘隆中’,自然知道空该留在何处。”郭嘉指尖在第三问上轻点,“我们不求其来,只求其见。一纸足矣。”

曹操看了他一眼,笑意淡,“好。既是‘策问’,便需‘章’。如何收、如何阅、如何止诈?”

“收——不收人,只收纸。阅——不阅名,只阅章。诈——不诈人,只诈风。”郭嘉转身对卫峥,“以影子钱庄的商路为筋,各驿设‘策箱’,封口只许一字作签:‘愿’。凡无‘愿’,不启;凡有‘祖’,不收;凡有‘礼’,优先。策问不署名,只附一枚你我能识的暗号,便于往复。”

“暗号何取?”卫峥问。

“取灯影。”郭嘉笑,把指腹在中央“愿灯”的灯罩上轻轻一划,“每处驿站‘愿灯’的罩厚不同,影形微殊。收件时在页脚印下灯影的小形,便知所从。递回之时,只回灯影,不回名号。”

荀彧点头:“风走万里,灯影可识。善。”

“至于诈,”郭嘉收纸,“‘回声井’听言,‘听雨沟’听步,‘暗仓秤’听重,三听并下。若有人借‘策’行刺——刀在墙上。”

曹操的指背轻叩案沿,叩出一个干净的节拍。“行。”他抬了抬下颌,“入风。”

——

入风,先入城。

午前,太学南墙“八风问灯”旁立起一张“策台”。

台不高,中央一盏愿灯,四角各摆砂砚一方。台前悬一纸,三问一列,字不夸,不挑衅,像把一面镜安安稳稳立在光里。礼官先请四人写章:读书人一、工匠一、商贾一、老兵一。

读书人的字清,谈“阵”言理;工匠的字钝,谈“空”见手;商贾的字活,谈“风”知势;老兵的字裂,谈“刀”最明。他们写完,各自按下“愿”字小印,纸角即有灯影一弯。

市上围观者初觉新奇,继而沉静。有人只看题,站了很久,最后悄悄在袖里摁了摁手心:“我也写。”他不留下名,只留下一个很小的“愿”。

“策箱”一路自许都起,沿北门驿站、南市驿棚,过陈留、谯、濮阳、颍川,直到江汉水网。每过一处,“愿灯”照一次影,影落纸角一小弯。驿卒背箱如背灯,沿道而行,铃不响,影在走。市井间,最爱新鲜的流言试图攀附:有说朝廷要“征贤”,有说“科举将开”。

“回声井”吃了几口,一连三个“问”,话就漏了底:不录名、不给官、不给钱,只问章。市人笑,笑声不大,却把那些急躁的脚步敲得慢了些。

——

入风,再入江汉。

襄阳近郊,风过竹林,竹影在地上一片片地移动。

黄承彦的旧友在渡口口述了一个笑话:许都立“策台”,问天下三问,不署名。有人问:“黄公可写?”黄承彦笑,“我老矣,”指向门内,“家里自有人写。”言罢,拈着胡须去喂鸡。

荆州城外,月英坐在小案旁,案上摊着一张从商路传来的策问。

他们家的小灯罩薄,灯影落下更清一弯。她用最寻常的竹笔蘸墨,先在纸角拈了一个极细的“空”。这一笔,不在题中,却在心上。

她垂睫,先写第三问,再写第一问,最后写第二问。她的字不漂亮,太平直,笔画像钉一样按进纸里。写到“空在何处”时,她的笔稍稍停了半息,笔腹一翻,收了一个极轻的钩。钩收得浅,像留着给风的门。

她写毕,覆以灯影一弯,封好。封口不用香,只压一小月印。月下无字。递箱的商人不识她,只识印与灯。转身,风已起。

襄阳的另一边,有一处茅庐沉在竹影里,庐主人在石上磨墨,磨得很慢。

案上同样摊着一纸。三问在前,他不急于落笔,先在院里绕了两圈,脚步极轻。他对着天边的云低低一笑,把纸折了又开。开到第三问“空在何处”,他伸手把灯拨暗了一分,暗到可以看见灯影的形,便不再动。

末了,他只写八字:弦不在琴,刀常在墙。再添一句:“三顾何必?有灯即见。”署名不写,只在纸角点一个极小的“隆”字,像在草里藏了一点露。

——

许都东廊,策箱第一批回纸启封。

礼官、荀攸、卫峥分坐三案,收、除、按。

礼官只看“愿”字,荀攸只看“术”,卫峥只看“势”。旁桌放着回声井抄来的三条记事与暗仓秤今晨所记的车重,供比照。

纸卷翻过一半,郭嘉才入座。

他先不看字,先看灯影。影线细、粗、长、短,都记一个地方的风。一张纸的角小小一弯,影清而薄,是江汉之风;另一张影重,而且略偏,是陈留北驿那边的风。他指尖在两纸间轻轻一按,胸中那只无形的手像被这一按按住了。

“此二纸,”荀彧把两卷推到他手下,“一来自荆州,一来自隆中。”

郭嘉展开第一卷。看不到名字,先见那枚极细的月印,不香,且干。

下面的字答第三问起:空在灯外,空在章外,空在愿内。愿不署名,是为空;礼不夺人,是为空;阵不满,是为留。其后写国都为阵,言:“阵不动而胜,非以守,乃以让。”又写“刀在墙上”,言:“刀非畏,乃度。度人之心,度法之边,度己之速。”末了,她用一个很巧的句子把城与风系在一起:“风从愿入,愿从手起。”

“女手。”荀彧低声。

“是她。”郭嘉在心里答,却只把纸角的灯影按得更稳一些。他看第二卷。那一卷字稀少,气甚长。“阵者,分也,聚也;不动而胜者,胜其心。”又说,“刀在墙上,墙即法;法不出,出则杀一而救十。”第三问只八字,弦不在琴,刀常在墙。最后那句“有灯即见”,像一个人站在竹影里向城里打招呼,既是笑,也是礼。

荀攸看他。“如何?”

“此人不来。”郭嘉笑,笑出一点疲意,“不来,亦足矣。”

“足在何处?”曹操自窗下转回。

“足在‘见’。”郭嘉把两纸叠在一处,叠的位置恰好让那两弯灯影重合,“‘三顾茅庐’不在脚在马,在心在灯。我们见了他的心,他也见了我们的灯。此后,他在荆州设‘空’,我们在许都留‘空’,风自会来回。需要时,一纸可再来,不劳三顾。”

曹操笑:“不揽人,却揽心。”

“揽心便足以动事。”郭嘉顿了顿,指向第二卷末角,“此人末行虽无名,然灯影与‘隆’字相照,敢为隆中之客。隆中既有客,荆州自有局。我们与其抢,不如顺。顺他于荆州,顺我们于许都。将来局势一分,他自然要出。”

荀彧点头:“此章若再回,可回何?”

“回一纸。”郭嘉取新纸,三行而止:

“阵不满,空自留。

刀在墙上,法在心上。

愿与风行,礼以火缓。”

纸末不署名,只压“愿”“安”“稍”三小印,以“风梁”的刻度替灯影。纸封毕,入箱。

——

纸箱入风之时,那只“鬼斧”也慢慢露出刃缘。

黄昏,北门倒锁忽地响了一下,不重,像指甲扣在木面上。许褚未动,灯下“安”字纸签淡了一分,他按住刀柄——仍按在墙上。

门缝外一封策问卷塞了一半,封口不是“愿”,却是一枚细细的“祖”。廊柱里的空鼓嗡了嗡,嗡得像一口井里有人轻轻咳嗽。许褚把卷抽出一寸,轻轻退回一寸,卷内“祖”字像被挤到门缝外。

他粗声:“祖在门外。”那只手停了长长半息,终于收回。

市署西廊,“回声井”吃到一口带刺的风:“女乱政,以纸惑众。”鼓声连回三下,每一回后都跟着一个“问”。到了第三个“问”,话便没有了。

写这句的人站在井边,脸色发青,手心冒汗,最后自己把袖角扯了一根线,扔进井。线沉了,鼓不动了。他转身往“八风问灯”去,站在“愿灯”旁盯着看,盯到手不抖了,才离开。

太学南墙下,礼官正把刚收的几卷策问按灯影分类,一名衣袖藏着细薄短刃的人挤上前,想把卷塞入“策箱”。

鸩从灯后一步轻轻移出,把一盏纸灯按在那人的手背上。纸灯很轻,灯芯跳了一下,那人像被烫了一点,手背皮肉一颤,袖中短刃滑落半寸,又被他自己缩回。他抬眼,看见灯上写了一个字:稍。

他退了半步,低声:“我写字。”鸩点头,让开。那人真去写了一段,“刀在墙上,不出也可制人”。字不好,心却慢了。写完,他按了“愿”印,走得很快,像躲着什么,也像卸下了什么。

——

夜深,东廊灯下,郭嘉把两卷“答章”再读一遍,胸口那只手忽然攥紧。他没有掩饰,低低咳出一丝铁意,唇角渗红。

他把红擦在袖里,袖却不染。他笑了笑,自言自语:“稍。”

荀彧无声递来一杯温水,杯沿在灯下发出一圈温润的光。郭嘉端起,喉间的涩被水温缓了一层。他把空杯放在案角,指腹按在“九府工图”的“心”上,按得很轻,“我们不去三顾。三顾会惊风。风怕惊。”

“那等他来?”荀彧问。

“等风把他送上来。”郭嘉笑,“他若不来,一纸足矣。局已见,灯已见,人已见。”

曹操从廊外回来,身上带了夜露的凉。他看一眼案上两卷,目中闪过一丝玩味与一寸警惕:“有才者在外,我不嫌他不来。

但朝中有人会嫌。明日‘问字改章’要再立一条:‘章不入名,名不入章’。有名者若求名,名可把人缚住;无名者若愿为事,事可把人放开。”

“再加一句。”郭嘉接道,“‘刀在墙上’写给谁看?写给我们自己看。墙上挂刀,不是吓人,是吓我们,叫我们慢。”

曹操笑出声:“好。明日我亲去太学,在‘策台’上写一个‘慢’字。”

“陛下写‘安’,丞相写‘慢’。”郭嘉抬眼,“城就会更稳。”

——

次日卯时,太学南墙前人自聚,不扰。

曹操不入殿,先至策台。天子在台前按了一下案,重又把手放回袖中,像把“安”按回心里。

曹操提笔,写“慢”字一枚。字不美,骨有力。写完,他把笔递给一个眉眼明亮却衣袖粗陋的年轻人:“写你的‘愿’。”年轻人捏笔有点抖,却落下了——“愿在手上。”

礼官把“策问”换了一幅新纸,仍三问。

台下有人笑,有人沉默,更多的人只是站着,看着灯影在石上伸长又收短。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盏不起眼的纸灯正随着商队往江汉去。

灯不亮,却带着影。影走到一个竹影深处时,会被人捡起,放在桌角。桌角有一只木雀,喙抵着风袋,像在听。

——

傍晚,卫峥报来:第一批回纸,凡有灯影可识者三十七,皆无名;其中文理俱佳者五,语涉全局而不越礼;另有二,字少而气长,其一月印,其一角落一点“隆”。

郭嘉收纸,写“已见”。又附一纸,不求名、不索身,只以“空”相回。

“你不怕他在荆州立局,反制我许都?”程昱问。

“怕。”郭嘉坦然,“所以我把‘空’留了他三分,留我城七分。空多者,能藏人;空少者,能行事。荆州宜藏,我宜行。”

“若他以‘隆中对’策天下三分?”荀攸道。

“那便是好局。”郭嘉收卷,“三分有三分的火,有三分的风。我在许都养‘愿’与‘礼’,他在荆州养‘空’与‘风’,彼此不相害,反相成。将来见刃,也会轻一些。”

他话未尽,胸口那根弦忽又一紧。

他扶案,稳住气。窗外八风之台的灯影安宁,风梁上的扣环轻轻滑过一格,发出一点微不可闻的“叮”。

他听见了,笑了一下,像对着远处那只木雀低语:“三顾茅庐?不,一纸足矣。”

——

夜,城如常。刀在墙上。

策箱往来如灯,灯影替人通名。

荆州有女,名曰月英;隆中有客,不署其名。风把他们的字与影送到许都,又把许都的“愿”“礼”“安”“稍”送了回去。

没有马蹄扬尘,没有高门叩响,只有一纸来回,便把两处心意系在了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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