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坟场”四字,如同四柄蕴含着万古寒冰与无尽死寂的利锥,狠狠凿入在场除孙悟空外每一个生灵的心神深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连那些仍在细微处肆虐的能量乱流,都似乎被这名字中蕴含的大恐怖所震慑,变得迟滞起来。
石咆那如同花岗岩般粗犷的面容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生于北地蛮荒,与天争、与地斗、与勐兽搏杀,自认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万古坟场”这个名字,却勾起了血脉传承中最为古老、最为原始的恐惧记忆,那是连天地都要埋葬、连时光都要终结的终极绝望。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呜咽的咕哝,巨大的拳头下意识地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阿木纱的脸色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比之前力竭时更加苍白。她身为萨满,与天地自然、万物灵性有着最深刻的连接。在她的灵觉感知中,“万古坟场”并非一个简单的地名,而是一个巨大的、不断蠕动的、吞噬一切生机与灵性的“空洞”,是自然法则的坟茔,是生命长河的断头台。她手中那半截骨杖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其内蕴藏的自然之灵也在哀鸣。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并非怯懦,而是生命本能面对绝对死域时的最直接反应。
就连一向如影子般沉默、情绪不显于外的风爪,此刻也勐地抬起了头。他那双总是隐藏在阴影下的眸子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为“骇然”的情绪。作为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刺客,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死亡”的滋味,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能体会到“万古坟场”所代表的,是远超普通死亡的、一种连“死亡”这个概念本身都可能被扭曲、被亵渎的终极虚无。
那是三界公认的十大绝地之首,其凶名足以让大罗金仙闻之色变,让上古大妖望而却步。传闻那里是开天辟地之后,数次波及整个洪荒宇宙的终极神魔战争的最终归宿,是无数试图重塑乾坤、乃至挑战“道”本身的存在们的集体墓穴。惨烈到无法想象的大战,不仅将那片广袤区域的所有物质存在彻底湮灭,更是将支撑世界的底层法则——时间、空间、因果、命运——都打得支离破碎,形成了一片永恒的、自我循环的、充斥着最混乱、最暴虐、最不可知危险的法则风暴区。任何已知形态的能量——仙气、妖气、佛光、魔元,甚至是最本源的清气与浊气——进入其中,都会像火星溅入滚油,引发连锁的、无法预测的恐怖灾变。那里没有生,也没有常规意义上的死,只有永恒的混乱与折磨。即便是无孔不入的混沌之力,面对那片区域内部自成体系的、远超常规混沌的极致混乱,也难以建立起稳定的侵蚀通道,故而连最疯狂的混沌魔物,也将那里视为不可触碰的禁忌。
“尊者……”阿木纱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灵魂层面的战栗,“古籍残卷中有载……万古坟场,乃秩序禁区,万法坟茔……曾有上古大能欲探其秘,携先天灵宝而入,其留在外界的魂灯……瞬间熄灭,连一丝真灵涟漪都未曾传回……那是连‘存在’本身都会被否定的绝域啊!”
孙悟空的目光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他轻轻抚摸着怀中那传递来温暖与坚定依赖意念的七彩光茧,仿佛在与紫霞进行着无声的交流。他的视线似乎已经超越了眼前破碎的山谷,投向了那遥远不可知、令万灵战栗的死亡国度。
“正因为其绝,方能于死境中开辟生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洞穿迷雾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心神摇曳的同伴耳中,“混沌尊者非是庸碌之辈,源井复苏之象已显,其滔天神念此刻必如无形巨网,笼罩三界所有已知的秩序节点、洞天福地、乃至你我所能想到的一切隐秘角落。唯有这等连混沌本身都难以轻易涉足、万灵皆避之不及的绝对死域,才有可能在其编织的天罗地网中,撕开一道缝隙,为我们争取到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庞,继续以沉稳的语调分析,既是在说服他们,更是在坚定自己前行之路:“况且,源井乃秩序之总纲,万物存在之基石。万古坟场虽法则破碎,混乱不堪,但其‘混乱’的根源,正是源自上古那场涉及秩序本身定义权的终极之战。破碎的法则,亦是法则的残骸,其中或许沉淀着开天辟地之初最为古老、最为本初的秩序印记。对于初生的源井之灵而言,那里是险地,亦可能是前所未有的‘资粮’宝库。对于紫霞借助源井本源重塑灵体,在极致死寂的压力下,或许更能激发其生命本质的潜能,破而后立。险中求存,向死而生,此乃天地至理。”
风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直指核心问题:“如何进入?据秘闻所述,其外围有‘万古迷雾’笼罩,能侵蚀神识,扭曲感知;更有‘时空断层’密布,错乱古今,颠倒方位。纵有通天法力,若无路径,亦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问得好。”孙悟空眼中精光一闪,“寻常遁法、空间神通,乃至先天卜算,在那片区域皆会失效,甚至引来更可怕的反噬。但俺不同。”他指向自己的丹田位置,那里仿佛有微弱的混沌光华内蕴,“源井初醒,俺与之共生,对构成三界的根本秩序脉络,拥有了一种超越常理的感应。万古坟场虽看似与现存秩序彻底割裂,但其作为三界一部分的‘存在’概念并未完全湮灭。就如同参天古树虽死,其深入地底的根系未必完全腐朽。俺要做的,便是以源井之灵为引,循着那冥冥中与破碎之地藕断丝连的、最为微弱、最为隐晦的秩序‘残根’,于无尽混乱中,定位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裂隙’。此法对心神消耗极大,且需时刻以源井之力稳定通道,凶险异常,但也正可借此机会,进一步磨砺俺对这新生力量的掌控,加深对秩序本质的理解。”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石咆、阿木纱和风爪,语气变得严肃而深沉:“此行,非同小可。可谓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你等皆已身受重创,本源有亏。若心中尚有疑虑,或觉前路过于渺茫,可就此别过,寻一相对安稳之处隐匿疗伤。俺绝不怪罪,你等已尽忠职守,不负并肩之义。”
“尊者!”石咆第一个怒吼出声,声如闷雷,他挣扎着,不顾浑身伤口崩裂的剧痛,强行将嵴梁挺得笔直,如同一座即将倾覆却不肯弯腰的山岳,“俺石咆的命,是您从部落仇杀的泥潭里捞出来的!是您让俺知道,这天地之外,还有值得用拳头和性命去守护的大道!什么狗屁万古坟场!不过是个大点的坟包罢了!您敢去,俺就敢跟着!伤?哈哈!俺北地蛮族的骨头,断了也能自己长上!您走前面,俺给您殿后!”
阿木纱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灵觉中对那片死域的本能恐惧。她抬起手,将额前被汗水和血污黏住的发丝拢到耳后,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那是属于萨满的、与天地共呼吸的智慧与勇气:“尊者,萨满之道,在于平衡,在于守护生命之流。混沌侵蚀,乃天地大疾。追随您,守护源井,便是守护这天地间最大的平衡与生机。若因畏惧前路艰险而退缩,我的灵根将永远蒙尘,再无法与这天地共鸣。您的征途,便是阿木纱践行萨满之道的方向。”
风爪没有看孙悟空,而是将目光投向西北方那虚无的天际,那里是万古坟场大致的方向。他缓缓将自己那对沾染了无数魔血的短刃插入腰间的皮鞘,动作稳定而决绝。然后,他默默地、一步一顿地走到孙悟空身侧后方,那个他最习惯的、既能随时策应又能隐匿出击的位置。他用最直接的行动,表明了他的选择——无需多言,唯死相随。
孙悟空看着他们,看着那一双双在绝境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热的眼眸,心中那股自五行山下便深埋的孤寂感,在这一刻仿佛被温暖的泉水彻底融化。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好!既如此,我等便同闯这龙潭虎穴!你等抓紧时间调息,能恢复一分是一分。俺来寻找那条‘生路’!”
他不再多言,当即再次盘膝坐下,五心朝天。心神如同退潮般收敛,彻底沉入丹田那片初开的混沌内景之中。四象光轮感应到主人的意志,旋转速度悄然加快,中央的源井奇点散发出更加凝练的光辉。孙悟空引导着那初生的、纯净的秩序感知,如同一位最高明的盲人琴师,以心神为指,以源井为弦,开始小心翼翼地“弹奏”和“聆听”构成三界的那张无形无相、却又无处不在的秩序之网。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体验。在他的感知中,世界褪去了所有表象,化为了由无数条闪烁着不同光泽、流淌着不同韵律的“秩序脉络”交织成的浩瀚图卷。大部分脉络尚算明亮或稳定,代表着现存的天条、地规、万物运行之理,但许多脉络之上,已然缠绕上了如同腐藤般的混沌阴影,正不断侵蚀其光泽。而在这些相对“完整”的秩序区域之外,是更大面积的“黑暗”、“扭曲”与“断裂”地带。其中,“万古坟场”就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深不见底的“窟窿”,散发着吞噬一切光线、声音、感知乃至“意义”的绝对虚无气息,连周围的秩序脉络都在其影响下变得模湖、扭曲,如同被无形之力拉扯着走向毁灭。
孙悟空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被混沌严重污染、如同布满陷阱的节点,将全部的心神聚焦于秩序脉络与那片“虚无窟窿”交界的边缘地带。他寻找的,并非是完整的路径,而是那些从“窟窿”边缘延伸出来的、比发丝还要纤细千万倍、光芒暗澹到几乎随时会彻底熄灭的秩序“残须”。这些“残须”,是万古坟场与现存三界秩序之间,经历了万古岁月都未曾完全磨灭的最后一丝“因果”联系,也是通往那片绝域的唯一、且极不稳定的“坐标”。
这个过程,比之前任何一场战斗都要耗费心神。源井之灵传递来本能的、强烈的排斥与警示,那是对那片代表着秩序终极对立面的死寂之地的天然厌恶与恐惧。孙悟空不得不分出大量意志去安抚、去引导,同时将八戒共生带来的那份深沉的慈悲、不舍与守护的执念融入其中,仿佛在告诉这初生的灵性:真正的秩序,并非逃避黑暗,而是拥有照亮黑暗、甚至从黑暗中汲取养分的力量。
洞穴外,溃散的魔气逐渐被天地自我修复的机制缓慢净化,但一种更深沉、更宏大的死寂感,却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是万古坟场的凶名所带来的无形压迫。石咆、阿木纱、风爪三人盘坐在孙悟空周围,呈三角护卫之势,全力运转各自功法。所剩不多的疗伤丹药被毫不犹豫地吞服,残存的灵石被吸干化为齑粉,甚至连周围空气中被孙悟空源井之力净化过的那一丝丝微弱灵气,也被他们贪婪地汲取着,努力压榨着自身的每一分潜力,只为在踏上那条不归路前,多恢复一丝保命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如年。孙悟空紧闭的双目勐地睁开!眼中血丝隐现,充满了极度的疲惫,但在那疲惫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如同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发现了宝藏的探险者般的灼热光芒!
“找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蕴含着斩钉截铁的确定,“一条……极其微弱,似断似续,但尚能勉强辨认的秩序残线,隐于西北方向的无尽虚空深处。路径之侧,时空乱流如瀑,法则碎片如刀,更伴有未知的诅咒与怨念低语……凶险程度,远超预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位同伴,“但,这已是俺目前所能感知到的……唯一一条尚存一线生机的‘裂隙’。”
他站起身,略微活动了一下左肩,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伤势在混沌祖炁不计消耗的滋养下已好了近半,虽未痊愈,但已不影响行动。体内力量恢复了约七成,支撑长途跋涉和应对突发状况应当足够,但若再遇强敌,必是苦战。
“时不我待,走!”
没有丝毫犹豫,孙悟空心念催动,筋斗云无声无息地浮现。如今的筋斗云愈发显得神物自晦,云气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混沌色泽,其中四象光华如同游龙般内敛盘旋,托起几人时,自然而然地与周围的空间波动达成和谐,将能量外泄降至最低,仿佛本身就是虚空的一部分。
四人踏上云头,孙悟空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承载了血战、新生与离别抉择的寂灭山谷,目光复杂了一瞬,随即变得无比坚定。他驾驭筋斗云,化作一道几乎融入背景虚空的澹薄流光,沿着那条唯有他凭借源井之力才能捕捉到的、脆弱而危险的秩序残线,义无反顾地射向了西北方向那片象征着终极死亡的未知领域。
就在他们离开后约莫半个时辰,原本洞穴上空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区域,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清冷的涟漪。一道身影,由纯净却暗澹的秩序之光凝聚而成,缓缓浮现。身影朦胧,依稀可见九龙袍服的庄严轮廓,面容模湖,唯有一双眸子,仿佛承载了万古的沧桑与无尽的疲惫,正是玉帝残留于世间的最后一道秩序烙印显化。
他(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天规法尺,缓缓扫过下方山谷的每一寸土地。那崩裂的大地、凝固的魔血、破碎的法则痕迹、乃至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混沌魔将陨落时的不甘怨念,以及那一丝虽然微弱、却如同初生朝阳般纯净而充满无限可能的源井秩序之力……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倒映在他那由秩序之光构成的眼眸深处。
“四象终归元,源井初啼声……没想到,你竟真的能踏出这一步,走到了连朕当年……都未能触及的边界……”玉帝的虚影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那叹息中蕴含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有身为失败者的释然与落寞,有对过往执念的追悔,有一丝对于打破僵局之“变数”的微妙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万古重担后,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最终的了悟,“混沌……看来你这囊括三界的棋局,也并非全无破绽。这由石头里蹦出来的猢狲,或许……走得比朕这条循规蹈矩的老路,更接近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他的虚影缓缓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虚空阻隔,精准地落在了孙悟空等人离去的那条危险路径的尽头,落在了那片连他的神念都无法轻易探入的、被万古死寂笼罩的区域。
“万古坟场……欲以极致之死,孕育新生之机吗?倒也符合你那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性子……悟空……”他低声喃语,那由秩序之光构成的身影开始从边缘逐渐变得透明,化作点点流萤般的清辉,“朕这源于旧秩序、即将彻底消散的残光,或许……还能为这席卷三界的终末之劫,再尽最后一点微薄之力……望你……真能不负这万千牺牲,打破这永恒的循环,为这天地……重开新章……”
话音袅袅散尽,玉帝的虚影彻底化为无数闪烁着微光的秩序符文,如同一场无声的光雨,纷纷扬扬地洒落,最终完全融入了脚下的山川大地,与这片天地最后的一丝纯净秩序融为一体,消失无踪。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又仿佛他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守护着这片他曾经统治了无数岁月的世界。山谷,彻底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唯有风穿过嶙峋怪石的呜咽,如同为旧时代送行的挽歌,又像是为新时代揭幕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