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密议之后，柴荣将自己关在寝殿里，整整一天一夜，未曾召见任何人。
龙案上，摊开着陆明那份厚厚的《强干弱枝策》，旁边还堆着枢密院呈报的将领名录、户部核算的钱粮数据，以及暗卫密奏的关于各路将领近期动向的密折。
烛火摇曳，映照着柴荣时而凝重、时而兴奋、时而决绝的脸庞。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陆明的条陈，每一个字都反复咀嚼。越看，越是心惊，也越是振奋。
心惊于陆明此子眼光之毒辣，思虑之深远。这哪里是什么“刍议”，这分明是一套几乎完整的、可以重塑大周军事和政治格局的系统工程！其核心思想——“强干弱枝”，将兵权彻底收归中央，化私兵为国兵，这正是他登基以来梦寐以求想要做到，却始终找不到合适路径的终极目标！
“铸剑为犁，化将为师…金帛荣衔，赎权安身…流水不腐，兵无常将…”柴荣喃喃念着这三策的核心，眼中精光闪烁。陆明不仅提出了目标，还给出了极具操作性的、甚至带着点“无赖”但又无比实用的手段。尤其是那个“皇家军事学院”和“利益绑定”的概念，简直是把那些骄兵悍将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此子…真乃天赐予朕！”柴荣忍不住再次感慨。他仿佛已经看到，在这套制度下，大周的军队将彻底摆脱唐末以来藩镇割据的阴影，变成一把完全由他掌控的、锋利无比的宝剑。而那个潜在的、最大的威胁——赵匡胤，也将在这套阳谋之下，被温水煮青蛙，再也掀不起风浪。
然而，振奋之余，是更深沉的谨慎与决断。
此事，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开始，就再无回头路。成功了，大周基业稳固，可传千秋万代；失败了，轻则朝局动荡，重则…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兵变！
那些功勋卓着的将领，尤其是赵匡胤，会心甘情愿地交出兵权，去当什么“荣誉教授”吗？他们麾下的那些骄兵悍将，能接受频繁的调动和陌生的将领吗？那些盘踞地方的节度使，会坐视自己的权力被一点点剥夺吗？
阻力，必定如山如海！
柴荣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案，发出笃笃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密折，上面记录着赵匡胤近日虽深居简出，但其府邸往来将领依旧不少，其弟赵光义与一些文官也过从甚密…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在庆功宴后也曾私下聚会…
这些，都是不安定的信号。
“不能再等了…”柴荣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化为乌有，“此时不动，待其根基更固，尾大不掉，则悔之晚矣！朕有陆明此策，有名分大义，有足够的财力物力，更有北伐大胜之威！此时推行，正当其时！”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以及远处宫殿巍峨的轮廓。
“这大周的江山，必须按照朕的意志，牢牢掌控在手中！任何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势力，都必须被拔除！为了江山永固，为了后世子孙，这个恶人，朕来做！”
决心已定，一股属于帝王的杀伐果断之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天色微亮，柴荣立刻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布置。他没有大张旗鼓，所有的动作都在隐秘中进行，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首先，他秘密召见了掌管皇宫禁卫的、绝对可靠的心腹将领，不动声色地调整了部分宫禁守卫的部署，尤其是靠近几位重臣府邸和京畿大营方向的哨卡，全部换上了更为忠诚可靠的部队。同时，以“北伐将士休整”为名，将几支绝对忠于皇室、且在此次北伐中立功不多的部队，悄悄调回了开封周边驻防，对外则宣称是轮换休沐。
其次，他单独召见了户部尚书和几位负责皇室产业的亲信宦官，开始秘密清点内帑和府库，核算能够动用的金银、绢帛、珍宝的数量。陆明策论中提到的“赎买”和“利益置换”，需要海量的钱财作为后盾。柴荣甚至开始琢磨，是不是可以把几个没什么实际权力但听起来很唬人的“皇家”头衔（比如“皇家海外贸易特许状”）也拿出来作为筹码。
接着，他让王朴以宰相的名义，开始秘密接触一些地位较高、但与赵匡胤集团若即若离、或者家族利益与皇权捆绑更深的将领和文官，进行初步的试探和安抚。王朴这只老狐狸，做起这种事来驾轻就熟，言语间滴水不漏，既传达了陛下的“倚重”与“关怀”，又隐隐透露出未来“大局已定”后的利益分配，不动声色地开始分化潜在的反对力量。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再次秘密召见了陆明。
这次见面的地点更加隐秘，是在皇家内库旁的一间小值房里。
“陆明，‘皇家军事学院’的筹建，必须立刻启动！”柴荣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下达命令，“朕会拨给你一处皇庄作为临时院址，所需一应钱物，由内帑直接支取，不走户部，避免打草惊蛇。”
“啊？这么快？”陆明刚被从被窝里薅起来，还有点迷糊。
“必须快！”柴荣目光锐利，“学院是此策能否顺利推行的关键！你要尽快拿出一个详细的筹建方案，包括校舍规划、学科设置、教授聘任章程、甚至…第一批学员的招募标准！规模不用太大，但要快，要做出样子来！”
陆明瞬间清醒了，意识到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而且节奏快得惊人。他赶紧应道：“臣明白！格物小组有建筑和规划人才，校舍设计没问题！学科设置…可以先设步兵、骑兵、炮兵（虽然现在只有炮雏形）、参谋、后勤几个主要科目…教材…可以先让那些未来的‘教授’们自己整理战例开始…”
他一边说，一边脑子飞快转动，感觉一个巨大的项目压了下来。
“还有，”柴荣压低声音，“那份‘利益绑定’的细节，特别是你提到的那个…‘学院债券’或‘未来收益凭证’，你要给朕弄出一个能让那些老粗们听得懂、并且心动的说法来！这件事，只有你来做最合适！”
柴荣深知，陆明那种能把复杂事情说得天花乱坠、甚至带点忽悠的本事，在这种时候至关重要。
陆明顿感压力山大，这不仅要当总设计师，还要兼销售总监和金牌忽悠？
“臣…尽力而为！”他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不是尽力，是必须做到！”柴荣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陆明，此事若成，你便是朕之萧何、张良！亦是我大周千秋功业的第一功臣！朕，将与你共享这万里江山！”
画完大饼，柴荣又语气一转，带着一丝冷冽：“但此事若泄，或有差池…你当知后果。”
陆明后背一凉，赶紧表忠心：“陛下放心！臣晓得轻重！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心里却在哀嚎：我就想安安静静搞个科研，怎么一不小心就卷入这种顶级权力博弈的漩涡中心了？这剧本不对啊！
带着一脑门子官司和沉重的任务，陆明恍恍惚惚地离开了皇宫。
而在他身后，柴荣的目光依旧坚定。他已经做出了决断，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以皇宫为中心，悄然撒向整个开封，笼罩向那些尚且沉浸在胜利喜悦中，或是在暗中积蓄力量的功勋将领们。
风暴，在宁静的表象下，正在快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