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药香与月华清辉交织成一片宁和的屏障,将外界未散的杀机与血腥气隔绝。
然而,璃月和苏樱接连出口的话语,却比任何外敌的利刃更直接地刺入我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让我刚刚因劫后余生而升起的些许侥幸与盘算,瞬间冰消瓦解,只剩下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情感洪流。
璃月的话语依旧清冷,但那份清冷之下,是压抑了太久、再也无法掩饰的颤抖与恐惧。她握住我的手指微微用力,那双映照着的眸子深深望进我眼里,仿佛要透过瞳孔,将她的后怕与恳求直接烙印在我的神魂之上:
“夫君,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冒险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清晰地敲打在我耳膜上,也敲打在我心上,“我……我们真的非常、非常怕失去你。”
“每一次,你独自面对强敌,每一次,你伤痕累累地回来,甚至像这次……差点回不来。” 苏樱接过话头,她的声音不再像平时那般清脆跳脱,而是带着一种让我心疼的沙哑与哽咽。
她将我的手捧到她温热的脸颊边,轻轻摩挲着,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我心头一缩。
“龚郎,我不想再看着你受伤,不想再承受那种可能永远失去你的恐惧。我不想做什么拯救苍生的大英雄,我只想我们安安稳稳地在一起,过日子。平凡一点,长久一点,就好。”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眼神里满是祈求:“那个什么殿主,他的阴谋,他的野心,仙界那么大,隐藏了那么多元婴老怪我就不信除了你,别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凭什么所有危险都要你来扛?
我们……我们回去好不好?回去见你爹,也见见我爹?我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让那些想争霸天下的人自己去争,好不好?”
“我也想我爹了,” 苏樱的眼泪流得更凶,带着离家游子特有的委屈与思念,“你这一‘死’就是一百多年,苏家说我在外历练,我不知道他现在头发白了多少,身体还硬朗不硬朗……我都不敢深想。” 她伏在我枕边,肩膀轻轻耸动,那份对至亲的思念与愧疚,是如此真实而沉重。
一直趴在旁边、致力于用贫乏词汇表达“悲伤”的小花,此刻也难得地安静了一瞬,花瓣耷拉着,用根须小心翼翼地点了点我的胳膊,细声细气地插话,语气里居然也带上了一丝与她平时画风不符的、源自植物长久观察的“沉重”:
“上仙……你是不知道。你当初……‘消失’的那段时间,苏樱姐姐和璃月姐姐为你流了多少眼泪。我扎根在土里,看着她们日夜守在可能感应到你气息的地方,看着她们一遍遍擦拭你的本命玉牌。
看着她们从希望到绝望,又从绝望里生出一丝不肯放弃的执念……那样子,连我这朵没心没肺的花看了,都觉得……伤心欲绝。是真的‘绝’了的那种。”
小花的描述简单直白,甚至有些笨拙,却瞬间在我脑海中勾勒出那百年间,两个女子在无望中坚守、在泪水中煎熬的画面。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我自以为是的“潜伏”、“筹谋”,带给她们的,竟是如此漫长的酷刑。
一直沉默护法、气质出尘的鹤尊,此刻也缓缓踱步过来。修长的脖颈微弯,那双睿智而通透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声音在山洞中回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岁月的重量:
“小家伙,你可还记得,流云宗内,那个憨直的杂役木讷弟子,赵大牛?”
赵大牛?我微微一怔,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朴实、总是憨笑着叫我“龚师兄”、但待人绝对赤诚的汉子。
“你‘身陨’的消息传回流云宗后,” 鹤尊缓缓道,语气平缓,却字字千钧,“他在自己简陋的洞府旁,亲手伐木、打磨,为你立了一个长生牌位。
他说,他不信龚师兄那样的人物会轻易陨落,立个牌位,是盼着你哪怕有一缕残魂,也能找到回家的路。每日清晨,他都会去擦拭牌位,雷打不动,一百多年了。他说,等龚师兄回来,看见牌子干干净净的,心里会舒服些。”
“还有那个杂役处张管事,张铁柱虽然以前在杂役处说你,但是也一直问我你的行踪。每次问起你,眼眶都在打转。”
我的鼻腔猛地一酸,眼前有些模糊。那个傻大牛,刻薄的张管事……
“还有你那三个……嗯,小弟。” 鹤尊似乎回忆了一下,“苟胜,王天盛,李大力。”
听到这三个名字,我几乎要苦笑出声。这三个活宝,当初跟着我“混”的时候,没少惹麻烦,但也真把我当大哥。
“他们三个,天资有限,拼了命,如今也已经到金丹后期。得知你‘死讯’时,王天盛那小子直接哭晕过去,李大力把自己关在炼器房里整整三年,不说话,只是疯狂打铁,说要给你打一把最好的陪葬兵器……虽然最后也没打出什么名堂。
苟胜则变得沉默寡言,拼命接最危险的任务,说是要替你多看几眼这世间的险恶,将来若有机会,定要替你踏平仇敌。可惜,他们实力太弱了,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空有一腔悲愤,无处发泄。”
鹤尊顿了顿,鹤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还有柳依依那丫头。她来找过我多次,每次都红着眼眶,却强忍着不哭出来,只是反复问:‘鹤前辈,龚师兄他真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吗?他真的回不来了吗?’
多半都是因为你。他们……都很想你,也很想帮你,可惜,力量微薄,只能将这份念想藏在心里,化作各自前行或沉沦的动力。”
最后,鹤尊的目光变得无比严肃,他直视着我,仿佛要看穿我所有的伪装与坚硬外壳:“还有你爹,龚老大。”
爹!这个字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那个脾气火爆、嗓门洪亮、总是嫌弃我没出息却又把最好的都留给我的小老头……我甚至不敢去想,这一百多年,他是怎么过的?宗门会如何告诉他我的“死讯”?
当初爹最爱吹牛,自从送到云岚仙城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面。不知现在怎么样?他的背,是不是更驼了?他的酒,是不是喝得更凶了?
“我们没有告诉他实情,” 鹤尊的声音低沉下来,“只说你执行一项绝密长期任务,归期不定。但知子莫若父,龚老大不是傻子。他的眼神,一年比一年浑浊,也一年比一年沉寂。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声骂街,不再热衷跟人吹嘘他儿子多有本事(虽然以前吹的也多半是夸大其词)。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门槛上,望着城门的方向,一坐就是一天。他……在等你回家,龚小子。”
“你真的应该去见见他了。” 鹤尊这句话,不是建议,而是一种近乎沉重的宣告。
“是啊……也该去见见家人了。” 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哽咽与疲惫。一直紧绷的、想要变强、想要与幕后黑手周旋、想要揭开谜底、想要保护一切的那根弦,在这一刻,被来自至亲至爱、挚友旧识最朴素也最深刻的情感洪流,彻底冲垮了。
什么殿主,什么阴谋,什么空间法则的威胁,什么仙界未来的动荡……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只清晰地看到璃月眼中的泪光,苏樱脸上的祈求,脑海中浮现出爹佝偻的背影、赵大牛擦拭牌位的憨厚面容、三个小弟悲痛无助的样子、柳依依强忍泪水的脸庞……
我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生死边缘徘徊,自以为是在挣脱命运、寻求真相、保护重要之人。可我却忽略了,最重要的,恰恰是这些一直在原地、或用他们自己的方式默默等待、牵挂我的人。
我的“冒险”,我的“承担”,在带给敌人打击的同时,何尝不是将最锋利的刀,悬在了这些爱我的人心头?
一种深切的疲惫和强烈的渴望攥住了我。我不想再当什么漩涡中心的棋子或破局者了,至少现在不想。我只想卸下所有重担,回到那个可以让我彻底放松、安心当个“儿子”、“兄长”、“夫君”、“龚师兄”的地方。
“我只希望……” 我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间所有的血腥气、杀伐意都置换出去,“那个什么影十七,别再给我惹麻烦就好了。”
我的目光看向山洞角落,那里,被我之前拼死救出来的几个元婴初期修士,正惶恐又感激地缩在一起疗伤。他们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你们,” 我指着他们,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殿主的阴谋,我告诉你们,万灵血祭,然后让上界的人下临此界,补充他的虚无法则。还有你们今天见到绝世凶兵,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那几个元婴修士面面相觑,当听到我说在下界要搞万灵血祭,顿时吓傻了。他们忙不迭地点头,发誓一定会将情报最大限度扩散出去,让殿主阴谋不能得逞。
“至于我们,” 我转过头,看向璃月和苏樱,努力扯出一个不算好看、但绝对真诚的笑容,“回家。先去云岚仙城,见爹,在回流云宗见大牛,见苟胜他们,……然后,再去拜见岳父大人。”
璃月眼中的冰雪瞬间消融,化为粼粼春水,她重重地点头,紧抿的唇瓣松开,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美的浅笑。苏樱则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次是喜悦的泪水,她扑上来,不顾我身上的伤,轻轻环住我的脖子,又哭又笑:“回家!我们回家!龚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小花在旁边蹦跳起来,花瓣乱颤:“回家!上仙的家就是我的家!上仙家有妖兽肉吗?……”
“闭嘴,少不了你的。” 我没好气地打断她,但语气里也带上了久违的轻松。
鹤尊微微颔首,清唳一声,展了展雪白的羽翼:“也好。红尘炼心,亲情亦是最上乘的道心砥石,出发云岚仙城,先见你爹龚老大后,在回流云宗……我也许久未回了。”
决定已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尽管身上的伤口还在作痛,体内的侵蚀力量仍未根除,前路或许仍有风波(尤其是那个恼羞成怒的影十七和他背后的殿主),但此刻,我的心却被一种温暖而坚实的期盼填满。
归家。
不再是为了潜伏、为了任务、为了变强而回去。
仅仅是为了,见见那些一直在等我的人,告诉他们:我回来了。我还活着。我……想你们了。
这念头一起,百年来孤身行走于黑暗与危机中所积累的戾气、算计、冰冷,仿佛都被这股暖流冲刷涤荡。我不是什么天命之子,不是阴谋的核心。
至少此刻,我只想做一个归家的游子,一个平凡的丈夫,一个或许不算合格的儿子和师兄。
玄冥似乎也感应到我心境的巨大变化,幽绿的眼眸眨了眨,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温顺的咕噜声,庞大的身躯往我这边又挪了挪,表示他也会跟着“回家”。
山洞外,天色将晚,暮色四合。但这一次,我们不再急于奔逃,不再惶惶于未知的追杀。
还有那些奴工毕竟有一部分都是宗门的弟子,让他们跟宗门说更有说服力,然后我给了他们路费和丹药。只有阿木的门派被灭门了,没有地方去。我则是带着他向云岚仙城走去,现在什么仙缘都跟我无关。
我们整顿行装,由鹤尊施展神通略微遮掩气息行踪,璃月和苏樱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我(虽然我觉得自己可以走,但她们坚决不让),玄冥沉默护卫,小花叽叽喳喳地缠在苏樱手腕上问东问西。
阿木看到这一幕感动的哭了,可能他也想他死去的亲人了。
一行人,朝着记忆中最温暖、也最令人近乡情怯的方向——流云宗,缓缓而行。
路还很长,伤还需养,麻烦或许并未远离。
但归家的路,每一步,都踏在实处,都通向那片能让人放下所有盔甲与伪装、安心疗伤、汲取力量的港湾。
仙界风云,殿主野心,且让旁人先去周旋吧。
我,龚二狗,现在,只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