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正入驻沈府的头一个月,日子过得顺遂而充实。
沈老爷果然如他所言,给予了鲁正极高的礼遇。几乎每日清晨,用过精致的早点后,沈老爷都会亲自到工房来一趟。他并不指手画脚,多是负手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鲁正忙碌。时而见鲁正用墨斗弹线,那线条笔直如尺;时而见他用刨子推刮木料,木屑如雪片般翻卷脱落,露出底下细腻温润的木纹;时而又见他在木料上勾勒画样,笔走龙蛇,图案已初见雏形。
“鲁师傅这手画工,便已不凡。”沈老爷常会由衷赞叹,“线条流畅,布局得当,福字百态,祥云千姿,尚未动刀,已觉气象万千。”
鲁正便会停下手,谦逊地回应:“老爷过奖了。画样不过是基础,关键还在后续的雕琢与组装,不敢有丝毫马虎。”
“嗯,精益求精,方是大家风范。”沈老爷点头称许,有时还会就某些吉祥图案的寓意与鲁正探讨几句,言谈间显露出不俗的学识与见解,让鲁正更生几分敬重。
除了沈老爷的时常探访,生活上的照料更是无微不至。每日三餐,都由丫鬟准时送到工房。早餐是清粥小菜,配以精巧的点心;午晚两餐,则是标准的四菜一汤,鸡鸭鱼肉,时鲜菜蔬,轮换着来,甚至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鲁正推辞说太过破费,送饭的丫鬟却笑道:“老爷吩咐了,鲁师傅是贵客,又是费心力的活计,饮食上断不能俭省,定要保证师傅精力充沛。”
所需物料,但凡鲁正开口,无论是需要特定的凿子、刻刀,还是某种稀有的胶漆、砂纸,管家都会立刻派人去采买,从不拖延。那种被充分信任和支持的感觉,让鲁正心中暖意融融,干劲十足。
他将所有的时间与心力都投入到了“百福千祥榻”的制作中。选料极为苛刻,每一块板材都要反复敲击听音,查看纹理,确保无疖无朽,密度均匀。开料、刨平、开榫、打眼……每一个步骤都力求完美,榫卯结合处,务求严丝合缝,不差分毫。
最重要的,自然是雕刻部分。“百福千祥”的寓意,主要靠雕工来体现。床头顶板,他设计了一幅“松鹤延年”图,苍松遒劲,仙鹤姿态各异,寓意健康长寿;床围子上,则计划雕刻一百个形态各异的“福”字,篆、隶、楷、草,百福百态,寓意福气绵长;床脚牙板之上,则是流云百蝠,祥云缭绕间,蝙蝠翩飞,取“流云百福”之吉兆。此外,还计划在适当位置镶嵌些玛瑙、青玉等,增其华彩。
鲁正沉浸在创作的世界里,常常一抬头,才发现窗外已是星斗满天。他点起数盏油灯,继续在灯下细心雕琢。刻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在坚硬的木头上游走,留下流畅而充满韵律的线条。木屑纷飞如蝶,淡淡的木香弥漫在工房里,伴随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他享受着这种心无旁骛、与木头交流的过程,看着一块块朴素的木料在自己手中逐渐焕发出艺术的光彩,那种成就感,远非银钱可以衡量。
然而,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就在鲁正以为这般顺畅的日子会持续到完工之时,一些细微的变化,开始悄然发生。
最先察觉的,是沈老爷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从最初的几乎每日必到,变成隔日一来,继而三五日才见一次。即便来了,也往往是步履匆匆,在工房内站上一小会儿,简单问几句进度,便称有事离去,不再像从前那般细细观赏、侃侃而谈。
鲁正起初并未在意,心想沈老爷家大业大,事务繁忙,不可能总围着一张床榻转。但时间稍长,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嘀咕:莫非是沈老爷对我近期的活计不甚满意,所以来得少了?
紧接着,饮食上也起了变化。送来的饭菜,渐渐从四菜一汤变成了三菜一汤,菜肴的种类和品质也有所下降。鱼肉出现的频率明显减少,多了些普通的蔬菜豆腐。那壶温润的黄酒,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一日,鲁正需要几种特定的细木工料,用于雕刻一些微小的装饰部件。他写好清单,交给小厮阿福,让他转交管家置办。往常,不过半日功夫,所需物料必定送到。可这次,等了整整一天,毫无音讯。第二日,鲁正忍不住询问阿福。阿福面露难色,嗫嚅道:“鲁师傅,管家说……说这几样料子比较少见,价钱也贵,需得请示过老爷才能定夺。”
鲁正心中顿时一沉。请示老爷?以往可从未有过这等程序。他回想起沈老爷近日的疏远,伙食的降等,再结合眼前这置办物料的拖延,几个画面串联起来,一个他不愿相信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渐渐浮上心头。
“难道……沈老爷最初的热情与慷慨,都只是表象?如今见我工程过半,无法反悔,便开始刻意怠慢,甚至为日后克扣工钱埋下伏笔?”这个想法一旦生出,便如藤蔓般缠绕住他的思绪,越勒越紧。
他试图安慰自己,或许是沈家近期确实遇到了什么难处,或是管家从中作梗。但看着工房内堆积的上等木料,又觉得不像。那种被轻视、被算计的感觉,开始像细小的虫子,一点点啃噬着他最初那份感恩与热忱的心。
他依旧每日埋头工作,手中的刻刀依旧稳健,但心境却已不复当初的澄澈与安宁。工房里,只剩下刻刀与木头接触的单调声响,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逐渐弥漫开来的压抑气氛。鲁正偶尔会停下刀,望着窗外沈家主屋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最初的融洽与信任,已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