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窦既生,便如野草般在鲁正心中疯长。他依旧每日在工房内劳作,“百福千祥榻”的雏形已基本确立,开始了最耗费心神的精细雕刻阶段。然而,他的心思却难以像从前那般完全专注。沈老爷为何态度转变?伙食为何降等?物料购置为何开始拖延?这些问题反复在他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合理的解释。那种悬而不决的猜测,最是折磨人。
这日午后,他需要添置一些特殊的五金配件,用于床榻上活动部件的连接。这类配件城中只有一家店铺售卖,且需定制。鲁正向阿福交代了一声,便自行出了沈府,往那家店铺走去。
仁和县街市依旧热闹,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马穿行的嘈杂声,交织成一幅生动的市井画卷。但鲁正心事重重,对此充耳不闻,只顾低头赶路。
刚走到店铺门口,还未及迈入,忽听得旁边有人喊道:“咦?这不是鲁正鲁师傅吗?”
鲁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旧布衫、身材干瘦的中年男子从街角走来,脸上带着看似热络的笑容。此人鲁正认得,是同为木匠的孙淼,人称孙木匠。孙木匠手艺也算不错,尤其善做寻常家具,以速度快、价钱廉着称,但与鲁正这类追求精工细作的并非一路,平日交往不多。
“原来是孙师傅。”鲁正停下脚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
孙木匠上下打量了鲁正一番,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沈府提供的、质地不错的棉布工服上停留片刻,啧啧道:“鲁师傅这是……发达了?瞧这气色,这穿戴,是在哪家高门大户里做活呢?”
鲁正不欲多言,简单答道:“在沈老爷府上,做些零活。”
“沈老爷?城西的沈万山沈老爷?”孙木匠眼睛一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同情与幸灾乐祸的古怪表情。他左右看看,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鲁兄,你怎地接了他家的活计?唉!”
这一声“唉”,意味深长,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惋惜。鲁正心头那根敏感的弦被拨动了,他忍不住问道:“孙师傅何出此言?沈老爷……有何不妥吗?”
孙木匠一把拉住鲁正的胳膊,将他拽到街边一处僻静的墙角,这才神秘兮兮地说道:“鲁兄,你我同行,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吃亏上当啊!那沈万山,表面上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实则……哼,是个顶顶吝啬刻薄之辈!”
鲁正心中咯噔一下,追问道:“此话怎讲?”
“你是不知道!”孙木匠仿佛找到了倾诉对象,话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去年,他也请我给他家做过一批衣柜、箱笼。我那是起早贪黑,不敢有丝毫懈怠,好不容易按时完工了。你猜怎么着?验收之时,他竟鸡蛋里挑骨头,说什么雕花不够灵动,榫卯不够严密,漆色不够均匀……硬是挑出一大堆不是!最后,说好的三十两工钱,他只肯给二十一两!生生扣了我三成啊!”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泛起愤懑的红晕:“我与他理论,他竟威胁说,若是不服,尽可去官府告他!我一个平头匠人,如何与他这等豪绅争斗?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认栽了事!鲁兄,你想想,我那般辛苦,竟落得如此下场!”他拍着大腿,痛心疾首。
鲁正听着,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孙木匠的遭遇,与他近期的感受何其相似!沈老爷态度的转变,不正是从工程过半开始的吗?莫非,那最初的优厚待遇,果真只是诱饵?待到他投入大量心血,无法中途放弃时,沈家便露出真面目,开始各种刁难,只等完工后找借口克扣工钱?
孙木匠看着鲁正阴晴不定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又添油加醋道:“鲁兄,我看你如今住在府里,怕是还没到验收的时候吧?我劝你早做打算!这沈万山,最是奸猾,看你手艺好,前期定是哄着你,等你把活计做得差不多了,他才会慢慢收拾你!你这‘百福千祥榻’,听着就费工费料,工钱想必不菲,到时候,他扣起来更是狠心!”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鲁正心中的天平。连日来的猜疑、不安,此刻找到了“确凿”的证据和“合理”的解释。他只觉得一股郁愤之气直冲顶门,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原来如此!原来沈万山竟是这般伪善小人!自己的一片赤诚,尽心尽力,在对方眼中,只怕只是个可笑又可欺的傻子!
“多谢孙师傅坦言相告!”鲁正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都有些发颤,“若非孙师傅,鲁某险些被蒙在鼓里!”
孙木匠见状,满意地拍了拍鲁正的肩膀:“鲁兄明白就好。咱们手艺人,挣的都是辛苦钱,可不能被这些为富不仁的家伙白白欺辱!你好自为之,早做防范啊!”说完,又唏嘘感慨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鲁正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街市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心中翻江倒海,被一种遭到背叛和愚弄的强烈愤怒所充斥。沈老爷那温和儒雅的面容,此刻在他心中变得无比虚伪可憎。
他失魂落魄地定制好五金配件,返回沈府。一路上,孙木匠那愤懑的声音和沈老爷近日的冷淡交替在他耳边回响。再看沈府那气派的大门、幽深的庭院,只觉得那里面充满了算计与陷阱。
当晚,鲁正躺在工房简陋的床铺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月光透过窗棂,冷冷地洒在地上。他想起初入沈府时的受宠若惊,想起自己立下的豪言壮语,想起灯下雕琢时的那份专注与满足……这一切,如今看来都像个笑话。
“我每日起早贪黑,倾尽心血,他却这般待我!既然他不仁,休怪我不义!”一个阴暗的念头,如同毒蛇,从心底最幽暗的角落缓缓抬起头。
他猛地想起,师父临终之前,曾将他唤到榻前,除了传授一些压箱底的绝技外,还郑重告诫了一门禁忌手艺——制作“镇煞榻”。此榻外表与寻常家具无异,甚至更为精美,但会在极其隐蔽之处,雕刻上特殊的镇煞纹路,并设置精巧机关。人若长期睡卧其上,会受煞气与机关侵扰,夜夜噩梦,心神难安,精神日渐萎靡,甚而灾病缠身。师父当时神色肃穆,再三叮嘱:“此术阴损,有伤天和,更损阴德,非不共戴天之仇,绝不可用!你需立誓,谨守此戒!”
当时鲁正年轻,虽立下誓言,却并未完全理解其中利害。如今,在被愤怒与怨恨吞噬的此刻,这门被遗忘的禁忌之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沈万山!你既想克扣我的血汗钱,毁我生计,便休怪我让你儿子前程尽毁!”一个恶毒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他要在“百福千祥榻”完美的外壳之下,暗藏这镇煞的邪术。待沈文轩睡上此榻,精神恍惚,无法应试之时,沈万山必定心急如焚,四处求医问卜。届时,自己再假装无意中发现端倪,出面“破解”,不但要让他将克扣的工钱加倍奉还,还得狠狠敲上一笔“消灾”银子!
这个念头让他因愤怒而颤抖的身体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善念在极端的情绪下是如此脆弱,猜忌与谗言轻易地将其击碎,恶念如同找到肥沃土壤的种子,开始疯狂滋生、蔓延。他望着窗外冰冷的月色,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狠厉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