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正回到自家那间熟悉的、堆满木料和工具的铺子,却感觉一切都变得陌生而令人烦躁。那五十五两银子,被他塞在床底的旧木箱里,仿佛一团灼人的火炭,时时炙烤着他的心神。他试图重拾往日的生活,接些零星的木工活计,但拿起刻刀,眼前浮现的便是“百福千祥榻”那华美而诡异的轮廓;刨花飞起,似乎也带着沈府工房里那股令他窒息的压抑气息。
他每日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从沈府方向传来坏消息。他想象着沈文轩精神萎靡、噩梦缠身的模样,想象着沈老爷焦急万分、四处延医请神的慌乱,甚至想象着沈家派人前来质问、追查,他连如何应对、如何“偶然”发现端倪、如何故作高深地提出“破解”之法的说辞都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这种等待,混合着一种扭曲的期待和深藏的不安,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不过十来日光景,他整个人竟像是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眼神游移不定。
然而,坊间一片平静。仁和县冬日的气氛依旧是那样慵懒而寻常,关于沈家的流言,丝毫没有涉及公子抱恙或家宅不宁的。偶尔有相识的街坊问起他在沈府做工的经历,鲁正支支吾吾,旁人只当他是累了,还夸赞沈老爷仁义,定是给了厚赏。
这平静,反而让鲁正越发焦躁。“莫非那镇煞之术失了效?不可能!师父传授的法子,从未有误!”他内心驳斥着这个念头,但另一个声音又在细微地响起,“还是……沈家发现了什么,隐而不发?”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直接的惩罚更令人折磨。
终于,在离开沈府的第十二天,鲁正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那只抓挠不休的猫。他决定亲自去沈府附近探听一下,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或者从门房口中套几句话也好。他找了个由头,说是之前有件小工具可能遗落在了沈府工房,想去问问看。
怀着一种上刑场般的心情,鲁正一步步挪向城西的沈府。越是接近那朱漆大门,他的脚步就越是沉重,心跳如擂鼓。他甚至在脑海里预演了最坏的情形:门房冷脸相对,甚至沈府家丁一拥而出,将他扭送官府。
然而,当他惴惴不安地走到沈府门前时,情况却与他想象的任何一种都截然不同。
今日当值的正是那位熟识的门房老陈。老陈远远瞧见鲁正,非但没有丝毫异色,脸上反而瞬间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哎呦!这不是鲁师傅吗?真是巧了!老爷和公子前两日还念叨您呢!您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鲁正猛地一愣,僵在原地,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念叨他?沈老爷和公子念叨他?这……这从何说起?
老陈却似完全没看出他的异样,依旧热情地拉着他的胳膊,仿佛怕他跑了似的:“快请进,快请进!外面天儿冷,屋里暖和!老爷要是知道您来了,不定多高兴呢!”
“陈……陈伯,”鲁正喉咙发干,声音涩滞,“您……您说老爷和公子念叨我?是……是为了何事?”他心中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或者说,是一种完全偏离了轨道的荒谬感。
“还能为了何事?自然是感谢鲁师傅您打造的那张神榻啊!”老陈眉飞色舞,声音洪亮,仿佛在宣布什么天大的喜事,“鲁师傅,您可真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我们家公子,自打睡了您做的那张‘百福千祥榻’,哎呦喂,那可了不得!以往读书到深夜,难免哈欠连天,精神不济。可如今,夜夜安寝,睡得那叫一个香甜踏实!第二天起来,精神头足得能打死老虎!看书看到子时过半,都毫无倦意!老爷说,这都是您那张榻的功劳,汇聚了福气祥瑞,真能安神养性!府里上下,谁不夸鲁师傅您手艺通神啊!”
轰——!
老陈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惊雷,接连劈在鲁正的天灵盖上。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夜夜安寝?精神健旺?读书效率大增?这……这怎么可能?!那分明是一张汇聚了煞气、暗藏了扰人机关的镇煞榻啊!它应该让人心神不宁、噩梦连连才对!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镇煞榻竟产生了安神助眠的奇效?这完全背离了他所有的预期,颠覆了他对师父所传秘术的认知!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困惑,以及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茫然,瞬间将他淹没。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仿佛魂魄都已离体。
“鲁师傅?鲁师傅您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老陈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鲁正恍恍惚惚地应着,声音飘忽如同梦呓,“可能……可能是路上受了些风寒……”
“哎呀,那更得快快进屋里暖和暖和了!”老陈不由分说,半扶半拉地将精神恍惚的鲁正请进了沈府大门。
穿过熟悉的回廊,鲁正只觉得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他被引至厅堂,浑浑噩噩地坐下,丫鬟奉上热茶,他也毫无知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沈老爷和沈文轩公子一同走了进来。沈老爷面带春风,沈文轩则神采奕奕,目光炯炯,面色红润,哪里有一丝一毫精神萎靡的样子?反倒比鲁正上次见他时,更添了几分昂扬之气。
“鲁师傅!真是贵客临门!”沈老爷笑着拱手,“我刚还和文轩说起,要如何好好感谢你呢!”
沈文轩亦是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语气诚挚:“鲁师傅,晚辈多谢您!您所制之榻,不仅工艺登峰造极,更似有安神奇效。晚辈近来读书,只觉得心神前所未有的宁静专注,效率倍增。此皆拜鲁师傅所赐,请受文轩一拜!”
看着眼前这对满面真诚、感激不尽的父子,听着他们由衷的赞许,鲁正只觉得脸上像被火烧一样,烫得厉害。羞愧、困惑、震惊、惶恐……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在他心中剧烈翻涌,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摧毁。他坐在那里,如坐针毡,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沈老爷后续又说了些什么,比如他在京城的同窗好友也想定制一张同样的榻,愿意出更高的工钱等等,鲁正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觉得整个厅堂都在旋转,沈家父子的笑脸在他眼中变得无比刺目。他内心的堤坝,在这巨大的、完全相反的事实冲击下,正濒临崩溃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