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暖炉熏香,茶气氤氲,一派祥和。沈老爷谈兴正浓,他捻着胡须,眼中满是激赏,正细细分说那京城同窗的来历与需求:“……我那同窗,如今在礼部任职,最是欣赏这等精巧雅物。我已去信将鲁师傅你的手艺大大夸赞了一番,他回信说,愿出七十五两工钱,请鲁师傅务必也为他打造一张同样的‘百福千祥榻’。料子他那边可以自备上等的海南黄花梨,若鲁师傅你这边方便,开春后便可动身……”
沈文轩在一旁含笑听着,不时点头,看向鲁正的目光中也充满了敬佩。他偶尔插言,也是夸赞床榻的细节之处,如何贴合人体,如何让他读书疲惫时靠卧其上,便能迅速缓解倦意。
这些话语,如同最锋利的针,一针一针地扎在鲁正的心上。每一句夸赞,都像是在将他往耻辱柱上钉得更深一寸。那七十五两银子的厚赏,那京城官员的青睐,本应是对他技艺的最高认可,是匠人梦寐以求的荣耀,此刻却化作了最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坐在紫檀木的椅子里,却感觉如同坐在烧红的铁板上。脸颊滚烫,不用摸也知道必然是红得骇人。额上的冷汗越聚越多,终于汇成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啪”地一声,滴在他紧紧攥着衣袍、指节发白的手背上。这细微的声响,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自己耳边炸开。
他不敢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地面光滑如镜的金砖,砖面上模糊地映出他此刻扭曲、惶恐而又羞愧难当的面容。沈老爷温和的话语,沈公子真诚的感谢,在他听来,不再是荣耀,而是最严厉的审判。他仿佛看到,自己那阴暗的、布满镇煞纹路和机关的内心,正赤裸裸地暴露在这满堂的光明与真诚之下,无所遁形。
两个多月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飞速闪回:沈老爷初时的礼遇与信任,孙木匠那绘声绘色的谗言,自己因猜忌而滋生的愤懑,深夜灯下雕刻邪纹时的狠厉与不安,完工接过银钱时那份复杂难言的心绪……这一切,最终都汇聚成了眼前沈家父子毫无芥蒂的、发自内心的感激。
“我……我真是个猪油蒙了心的蠢货!卑劣小人!”他在心中疯狂地呐喊。师父的告诫言犹在耳,而自己却为了一己私愤,听信谗言,行此损人不利己的恶毒之事!若非阴差阳错,此刻沈公子恐怕早已被自己害得形容憔悴,前程尽毁!而自己,竟还曾妄想着借此敲诈勒索!
巨大的后怕与强烈的羞愧,如同冰与火的交织,彻底冲垮了他自欺欺人的心理防线。那靠着怨恨和贪婪勉强维持的堤坝,在沈家如春风化雨般的真诚面前,土崩瓦解。
就在沈老爷说到“鲁师傅若无疑问,我这边便先替你应下……”之时,鲁正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太过突然,力道之猛,甚至将身后的椅子都带得向后挪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沈老爷和沈文轩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话音戛然而止,诧异地看着他。
只见鲁正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他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下一刻,在沈家父子惊愕的目光中,他“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沈老爷!公子!”鲁正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而破碎,他伏下身子,以头触地,“我有罪!我不是人!我……我对不起老爷和公子的信任!我该死啊!”
这石破天惊的举动和忏悔,让沈老爷和沈文轩彻底愣住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鲁师傅!你这是何意?快快请起!有话好好说!”沈老爷连忙起身,欲要搀扶。
“不!老爷!您让我说完!否则我良心难安,永世不得安宁!”鲁正固执地跪着,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他不再犹豫,也不再隐瞒,将积压在心中多日的秘密,如同倾倒苦水般,和盘托出。
他从沈老爷态度变化、伙食降等、物料拖延开始说起,说到自己如何心中不安;再说到偶遇孙木匠,听信其关于沈老爷刻薄吝啬、完工克扣工钱的谗言;说到自己如何因此愤懑难平,心生恶念;最终,说到自己如何想起师父临终前严禁使用的“镇煞榻”制作之法,如何在“百福千祥榻”华丽的表象之下,于隐蔽处雕刻镇煞邪纹,设置扰人清梦的机关,意图使沈公子精神萎靡,再借此要挟勒索……
他说得断断续续,涕泪交加,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我鞭挞。他毫无保留地揭露了自己的狭隘、猜忌、恶毒与愚蠢,将那颗被污浊了的匠人之心,血淋淋地剖开,呈现在被他意图加害的苦主面前。
“……小人利令智昏,听信谗言,心存恶念,做出这等猪狗不如、有损阴德的缺德事!实在不配为人!更不配为匠!”鲁正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只是不住地磕头,“砰砰”作响,“求老爷、公子重重责罚!小人愿立刻去拆了那邪物,分文不取,为公子重新打造一张干干净净的吉榻!只求老爷公子,能给小人一个赎罪的机会……”
厅堂内,一片死寂。只有鲁正压抑的哭泣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沈老爷和沈文轩听完这匪夷所思的坦白,脸上写满了震惊、错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张被他们奉若神明的“安神宝榻”,其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恶毒的阴谋。
沈老爷看着跪在地上,形同烂泥、悔恨欲死的鲁正,最初的惊愕过后,眼神渐渐变得深沉起来。他没有立刻发作雷霆之怒,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