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水落石出,竟是以这样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站在那张已然“化煞为吉”的床榻前,鲁正心中最后一丝因机关失效而产生的侥幸与疑惑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洪水决堤般的悔恨与后怕。若非沈公子一时兴起描以朱砂,若非小厮阿福随手塞入木片,此刻他鲁正,已然是一个害人前程、毁人家宅的罪人!而沈家,这仁善之家,却要无端承受这飞来横祸。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再次躬身,声音沉痛而坚定:“沈老爷,公子!虽阴差阳错,未酿成大祸,但小人恶念已生,罪责难逃!这张榻,无论如何不能再留于公子房中。请老爷务必允许小人将其拆毁,小人愿立刻动手,选用留存最好的木料,竭尽心力,为公子重造一张真正凝聚百福千祥、绝无半点瑕疵的安神宝榻!所有工料费用,皆由小人承担,此前所收银钱,亦当尽数奉还!”
沈老爷看着鲁正那布满悔恨与决绝的脸,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沉吟片刻,却缓缓摇了摇头:“鲁师傅,你的诚意,我与文轩已然尽知。然而,此榻历经此番波折,机关已废,邪纹已化,更因文轩无意之举,汇聚了朱砂之祥和、堵塞之机缘,可谓因祸得福,已成一张真正具有灵性的吉榻。强行拆毁,岂非辜负了这番天意?又浪费了你一番心血与这上好木料?不必了,便让它留在此处吧。”
“可是老爷……”鲁正还欲再争。
沈文轩也开口道:“鲁师傅,父亲所言极是。此榻于我,确有安神之效,此乃亲身所感,做不得假。或许正如您所言,此乃天意点拨。过去之事,既已明晰,便让它过去吧。晚辈更看重的是鲁师傅您这份勇于认错、诚心悔改的品格。”
沈家父子如此宽宏大量,以德报怨,更是让鲁正羞愧得无以复加。他不再坚持拆榻,但心中的负罪感却并未因此减轻。他知道,沈家可以原谅他,但他自己,却不能轻易原谅自己。
离开沈府时,鲁正的心情与十几天前离开时截然不同。那时是心怀鬼胎、志忑不安;此刻,却是背负着沉重的忏悔,以及对未来道路的深刻反思。那五十五两银子,在他怀中不再是烫手的山芋,而是提醒他曾经堕落与此刻新生的印记。
回到家中,他片刻未停,立刻翻出那五两沈老爷额外赏赐的银子。这五两银子,是对他“手艺”的赏赐,而他的手艺,却曾用于邪途。他握着这锭银子,感觉它无比沉重。次日一早,他便带着这五两银子,径直出了城门,来到官府设立的赈济灾民的粥棚之前。只见棚外排着长长的队伍,皆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流民。鲁正默默走到负责登记捐资的衙役面前,将那五两银子郑重地放入募捐箱中。
“登记姓名?”衙役抬头问他。
鲁正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了,只是一个心有亏欠之人,略尽绵力而已。”说完,转身便走,不顾身后衙役诧异的眼神。看着那些分到热粥、脸上露出一丝希望的灾民,他心中那沉甸甸的负罪感,似乎才稍稍减轻了一丝。这并非赎罪,只是一个开始。
接着,他开始四处打听孙木匠的住处。几经周折,终于在城北一条更破旧的巷子里找到了孙淼。孙木匠见到鲁正,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
鲁正没有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将他如何在沈府做工,如何听信其言,如何差点酿成大错,以及后来如何真相大白,沈老爷如何宽宏大量,原原本本告诉了孙木匠。
孙木匠起初还试图辩解,但在鲁正平静而沉重的叙述,以及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视下,他最终讪讪地低下了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孙师傅,”鲁正语气诚恳,并无指责之意,“当日我亦有错,不该偏听偏信,心生猜忌。沈老爷并非你我所想那般之人。他克扣你工钱,实因你工艺不精且拒不整改。你我手艺之人,诚信为本,技艺为根。若自身有瑕,当反求诸己,而非怨天尤人,甚而编造谎言,诋毁他人。此举非但不能损人,终将害己。我今日前来,并非问罪,只望你能明白真相,放下心中怨怼。沈老爷那边,我亦会说明,此事就此了结。”
孙木匠被说得满面通红,哑口无言。他看着鲁正离去时那坦荡而沉稳的背影,再回想自己这些时日来的耿耿于怀,心中第一次产生了真正的懊悔。
经过这几件事,鲁正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他彻底沉静下来,不再像以往那样,因些许名声便沾沾自喜,也不再因主家些许态度变化便疑神疑鬼。他深刻认识到“疑心生暗鬼”、“害人之心不可有”的道理。他反思自己最大的毛病,便是那容易受人影响、缺乏主见的多疑之心。他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待人接物,务必以诚为先,以善为念,遇事多沟通,多思量,绝不再因表象与流言而轻易动摇,更不可心生恶念。
他重新拿起刻刀,心境已大不相同。那份因怨恨而产生的浮躁与机心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与专注。他打造的器物,依旧精美,却似乎更多了一份温润敦厚的气韵。他的技艺未变,但心性,却在这场风波中得到了艰难的淬炼与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