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的那一声长叹,在寂静的厅堂里回荡,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有震惊,有后怕,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带着怜悯的恍然。他并没有如鲁正预想的那般勃然大怒,厉声斥责,或是立刻唤人将他扭送官府。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反而让伏地请罪的鲁正更加无地自容。
“鲁师傅,”沈老爷的声音略显沙哑,却依旧保持着克制,“你且先起来说话。”
鲁正只是拼命磕头,哽咽道:“小人罪该万死,不敢起身!”
沈文轩此时也从巨大的震惊中稍稍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匠人,再回想自己月余来在那张榻上安眠无恙、精神倍佳的经历,只觉得此事处处透着蹊跷。他上前一步,轻声道:“鲁师傅,此事……此事虽令人心惊,但其中必有缘故。您先起来,将事情原委厘清更为要紧。”
在沈家父子的再三劝慰下,鲁正这才颤巍巍地站起身,却依旧低着头,不敢与他们对视。
沈老爷示意他坐下,自己则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鲁师傅,你之所言,着实令沈某……心惊。然而,听你一番话,沈某也需自省。你所说之前期礼遇,后期疏慢,伙食降等,物料拖延……确有其事。”
鲁正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沈老爷转过身,面带歉意:“此事,倒也并非存心怠慢,或如那孙木匠所言,意图克扣工钱。实不相瞒,近两月来,沈某忙于城外几处粮庄的岁末盘账与佃租核算,此事繁杂,耗费心神,故而前往工房探望的次数便少了。加之今冬北方雪灾,流民南徙,临安府尹号召城中富户捐资筹粮,设棚施粥,沈某亦在操持此事,府中用度确实刻意节俭了些,不仅是你这里,便是我与家人饮食,也削减了荤腥。至于物料拖延……”
他看向管家,管家连忙躬身接口道:“老爷恕罪,此事是小人之过。鲁师傅所需那几种细料,价值不菲,且需从外地调运。小人因见老爷忙于赈灾,不敢以此琐事烦扰,又想能省则省,便拖延了几日,本想等老爷得空再禀报,不想竟引得鲁师傅误会,小人罪该万死!”
真相竟是如此!鲁正张大了嘴,愣在当场。原来,一切的“冷遇”和“刁难”,背后竟是沈老爷忙于正事、心怀慈悲的缘由!自己那点可怜的猜忌和愤懑,在沈老爷的善行面前,显得何等渺小与可笑!而那孙木匠……他此刻才彻底明白,自己是被何等荒谬的谎言蒙蔽了心智!孙木匠自身工艺不精被扣工钱,却将怨气撒在沈老爷身上,编造谎言,而自己竟愚蠢地信以为真!
“至于孙木匠之事,”沈老爷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无奈,“当日他所作衣柜,榫卯松动,雕花粗糙,我令他返工,他拒不接受,言称‘手艺便是如此’。我无奈,只得按质论价,扣除了部分工钱。不想他竟怀恨在心,编排出这许多是非……唉,也是我当日处事不够圆融之过。”
所有的误会,在此刻被彻底澄清。鲁正只觉得脸上血色尽褪,浑身冰凉。他错的何其离谱!不仅错信谗言,更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了一位仁善长者!
“老……老爷……”鲁正声音颤抖,羞愧得几乎要再次跪下,“小人……小人真是无地自容……”
“罢了,此事阴差阳错,亦非你一人之过。”沈老爷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思索之色,“如今我更为好奇的是,既然你在榻中设下那……那镇煞机关,为何文轩睡卧其上,非但无碍,反而受益匪浅?这其中,定有我们尚未知晓的缘由。”
此言一出,鲁正和沈文轩也都愣住了。是啊,这才是最核心的谜团!
沈老爷当机立断:“走,我们一起去文轩房中,一看便知。”
一行人来到沈文轩的卧室。那张“百福千祥榻”静静地放置在房间中央,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紫檀木的光泽温润内敛,雕花精美绝伦,祥瑞之气扑面而来,任谁也看不出丝毫邪异之处。
鲁正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翻腾,开始仔细检查他当初做手脚的地方。他先是蹲下身,探查床板之下。当他摸索到那个精心设置的机关所在时,手指触感异样,他心中一动,凑近仔细观瞧,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那个由弧形铜片、牛筋弦和偏心轮组成的精巧扰人机关,竟然被一块毫不起眼的、边缘粗糙的小木片,恰好卡在了最关键的活动节点上!那木片塞得紧紧的,将整个机关的传动结构彻底锁死,使其完全无法运作!
“这……这是……”鲁正指着那木片,惊愕地看向沈文轩。
沈文轩凑过来一看,“哦”了一声,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总觉得这床板下似乎有个小缝隙,担心日子久了积存灰尘,或是钻进虫蚁,便让阿福找了块小木片给塞住了。怎么?鲁师傅,这……这莫非就是您说的机关?”
鲁正闻言,半晌无语。竟然……是如此简单、如此偶然的一个举动!一个小厮随手塞入的木片,竟如同天外飞来的一笔,精准地破掉了他煞费苦心设计的核心一环!
他定了定神,又请沈文轩帮忙,小心翼翼地将床榻稍微挪开,检查床架内侧那些他雕刻的镇煞纹路。这一看,更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原本阴刻的、线条扭曲诡异的纹路,此刻竟然被人用鲜艳的朱砂,细细地、一丝不苟地描画了一遍!朱砂那正大光明的红色,覆盖了原本木色的阴沉,那扭曲的纹路在朱砂的填充下,竟隐隐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类似于道家安神符咒的图案!原本散发着的若有若无的阴冷煞气,早已荡然无存,反而透出一股温和的、令人心宁的安定之气。
“这……这朱砂又是……”鲁正的声音都变了调。
沈文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是我觉得这些花纹藏在床内侧,形态古拙,别有一番韵味,看着喜欢。前些时日练字,正好用的是朱砂墨,一时兴起,便用笔沾着,顺着纹路描了一遍,想着能给床榻添些彩头和喜气……鲁师傅,莫非……这又做错了?”
朱砂!在民间乃至道家传统中,朱砂至阳,本就是辟邪、安神的圣物!沈文轩这无心之举,以朱砂描摹,竟歪打正着,凭借朱砂本身的祥和属性与书写时专注的心念,将他刻画的镇煞邪纹,彻底转化为了安神吉纹!
机关被木片所卡,邪纹被朱砂所化……两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偶然,两个出自善意的无心之举,竟然一环扣一环,巧妙地化解了一场原本可能酿成的灾祸,更是将一件害人之物,逆转成了助人之宝!
鲁正怔怔地看着那被朱砂描红的纹路,又看了看那块卡死机关的木片,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沈文轩年轻而坦诚的脸,最终落在沈老爷那深邃而平和的目光上。他喟然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与敬畏:
“天意……此乃天意啊!”
“非是小人之术不精,实乃天意昭昭,假公子纯善之心,行此化解之道。是上天警示小人,害人之心不可有!亦是庇佑沈家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这一刻,所有的不解、困惑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冥冥之中因果秩序的深深敬畏。他那颗被污染的心,在这匪夷所思的“神迹”面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与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