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琨被活活吓死的消息,如同投石入水,在原本沉寂的柳家集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恐慌、猜疑、议论,如同瘟疫般在族人之间蔓延。尤其是柳琨的直系后人,初闻噩耗,先是难以置信,随即便是巨大的悲愤和抵触。他们将矛头指向了外来者孙福和那个“妖道”,更指向了那个穿着寿衣、行为诡异的“妖孽”孙小宝,认为是他们用妖法害死了自家老人,甚至聚众到族长宅前吵闹,要求将孙福等人驱离,并严惩“凶手”。
然而,族长此次的态度却异常强硬。
他将族中主要话事人召集到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将柳生与柳琨当年的恩怨,以及柳琨临终前那惊恐认罪、活活吓死的惨状,原原本本地公之于众。他老泪纵横,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此事,并非空穴来风,更非外人构陷!乃是柳琨亲口承认,在冤魂面前活活吓死!此乃天道昭昭,报应临头!我柳氏一族,诗书传家,岂能容此污点长存,令先祖蒙羞,令后人蒙垢?若不化解此怨,那百年冤魂不得安息,谁能保证,下一个遭报应的,不会是你我,或是我们的儿孙?!”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今,并非外人为难我们,而是天道,是那死不瞑目的先祖冤魂在向我们讨债!为其正名立碑,乃是吾辈后人赎罪补过、平息天怒人怨的唯一途径!谁敢再横加阻拦,便是与家族气运为敌,便是要将整个柳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届时,莫怪老夫不顾宗族情分,开祠禀明先祖,将其逐出宗族!若还有人冥顽不灵,那便如那孙福所言,报官处置,让官府来查这百年的旧案,看看最后是谁颜面扫地,是谁连坐获罪!”
族长这番恩威并施、掷地有声的话,尤其是“逐出宗族”和“报官连坐”的威胁,如同冷水泼头,让那些原本情绪激动的柳琨后人瞬间清醒了大半。他们可以不顾道义,但不能不顾及自身的利益和在家族中的立足之地。在族长强大的压力和确凿的“证据”(柳琨之死)面前,内部的反对声音被强行压了下去。
族长雷厉风行,立刻动用族产,亲自操办起来。他请来了石匠,选用了上好的青石;又请了镇上最有学问的老秀才,斟酌碑文。
几日之后,在柳氏家族坟地的边缘,但又是视野相对开阔、以示尊重的一处地方,一座新的坟茔被修建起来。虽然未能找到柳生的遗骸迁葬(也不知具体方位,且荒山那座坟已与其怨念融为一体,动之不祥),但依旧按照衣冠冢的规格,举行了隆重的仪式。
坟前,一面崭新的青石碑被稳稳地立起。石碑打磨得光滑平整,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刻着:“柳公讳生字文远之墓”。旁边还有一行稍小的铭文,概括其生平与冤屈:“才高命舛,遭谗见黜,沉冤百年,今朝得雪。” 碑文虽简,却清晰地洗刷了柳生背负的污名,恢复了他的名誉与在家族中的地位。
而在家族坟地的另一角,距离柳生之墓颇远的地方,柳琨也被草草下葬。他的坟头矮小,碑石简陋,上面只寥寥刻着姓名与生卒,再无任何褒扬之词,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忏悔与家族的永久放逐。
一日之内,柳家坟地旁,白幡飘动,竟同时添了两座新坟。一座昭雪,一座谢罪,遥遥相对,场面显得格外诡异而苍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百年的恩怨与最终的因果。
族人们心情复杂地参与了这场特殊的葬礼,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敬畏,以及对天道轮回的深深恐惧。
立碑仪式当天,天气阴沉,仿佛也在配合这沉郁的气氛。族长亲自带领族人,在柳生的新坟前焚香、奠酒、焚烧纸钱。当香烟袅袅升起,纸钱灰烬随风飘散,那面青石碑在香火映照下显得庄重而肃穆时——
一直静静站在坟前、由道人护持着的“孙小宝”,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不再流出骇人的血泪,而是涌出了两行浑浊的、仿佛积攒了百年辛酸的泪水。他仰起头,对着灰蒙蒙的苍天,发出了一声漫长、凄楚而又带着无尽释然的叹息,那声音仿佛穿越了百年的时空,充满了疲惫与解脱:
“名…已正…怨…已消…吾…吾无憾矣……去也…去也……”
言毕,他身体猛地一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着地面倒去。
“小宝!”孙福夫妇一直紧张地守在旁边,见状惊呼着冲上前,一把将儿子紧紧抱住。
也就在孙小宝倒下的同时,那件如同诅咒般依附在他身上、任凭如何也无法脱下的深色寿衣,竟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嗤嗤”声。只见那光滑的缎面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颜色变得灰败不堪,质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脆化,如同燃烧后残留的纸灰。紧接着,它自行从孙小宝身上松脱、碎裂,化作无数黑色的碎片,被山间掠过的一阵微风吹拂,便彻底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孙小宝躺在父亲怀里,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但均匀,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困扰了柳生百年、折磨了孙家多日的怨念与邪衣,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