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尊何等伟岸的雷神法相！
其面目，正是秦尘，却又非秦尘。
没有了少年眉宇间的青涩与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俯瞰众生、历尽沧桑的淡漠。
九色情雷如龙蛇般缠绕其身，每一道电弧的每一次跳动，都迸射出亿万生灵一世都未必能尽尝的悲欢离合。
喜、怒、忧、思、悲、恐、惊……甚至连最纯粹的爱与最刻骨的铭记，都化作了实质的雷霆，撕裂天幕。
凰九幽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尊雷相带给她的压迫感，甚至超越了她血脉深处的远古天凰！
但她不能退，也绝不准自己退！
她所认识的秦尘，是那个哪怕浑身浴血，脊梁也绝不弯折的少年，而不是眼前这尊仿佛要将七情六欲碾碎，化作无情天道的怪物！
“吼！”
一声凤鸣裂空，凰九幽双翼振动，引动早已布下的万兽雷阵！
刹那间，风云变色，雷声咆哮。
九条由冰与火交织而成的雷霆巨龙自大阵中探出狰狞头颅，每一条都有百丈之巨，龙口之中，是足以冻结神魂的极寒与焚烧万物的炽炎。
它们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从九个方向扑向苍穹之上的真我雷相！
“给我醒过来！”凰九幽厉声嘶吼，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收起你这副故作可怜的鬼样子！真正的秦尘，宁可站着死，也绝不会任人践踏！”
然而，面对这毁天灭地的一击，那尊雷相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
没有结印，没有调动天地元气，仅仅是那么随意地一抬，一握。
一握，禁锢！
时间与空间仿佛都在这一掌中凝固。
九条气势汹汹的冰火巨龙，连同它们周身狂暴的雷霆，竟在距离雷相百丈之处戛然而止，如同被琥珀封存的蚊蝇，连一丝龙须都无法再颤动分毫。
雷相那双漠然的眼眸，缓缓转向地面上身形决绝的凰九幽。
秦尘的声音，通过雷相的口，低沉而沙哑地响起，带着洞穿人心的疲惫：“那你告诉我……哪个才是假的？是我在血海中挥刀杀人的那一刻，还是我抱着垂死的月灵，跪在雨中哭喊的那一夜？”
这一问，如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凰九幽心头，让她一时语塞。
就在此刻，鉴真妪颤抖着举起了手中的水镜。
她不信，她绝不相信这世间有水镜照不出的真实！
镜光再次投向秦尘，这一次，镜面之上却不再是那尊冷漠的雷相，而是如走马灯般，浮现出数十段早已被人遗忘，或从未被人看见的画面！
画面中，少年秦尘在暗无天日的矿洞，为救一名素不相识的矿奴，以肉身硬接宗师一掌，喷出的鲜血染红了漆黑的矿石。
画面中，寒冷的冬夜，他将自己体内本就稀少的玄雷一丝丝渡给瑟瑟发抖的小雅，为她驱散寒意，自己的嘴唇却冻得发紫。
画面中，丹塔废墟前，他双膝跪地，对着高高在上的丹师，一遍遍磕头，只为求得一味能救人性命的丹药，额头早已血肉模糊……
一幕幕，一桩桩，皆是无声的过往。
“噗！”
不远处的破谎童，猛地咬碎了口中最后一枚谎言结晶。
那是由无数谎言与欺骗凝结而成的剧毒之物，此刻却在他口中化作了最苦涩的汁液。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他呆呆地望着水镜中的画面，失神地喃喃自语：“原来……最狠的谎，是让人只看一半的真……”
他猛然抬头，望向自己的母亲，那位一生都以“鉴别真实”为傲的鉴真妪，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痛苦：“娘，我们是不是……错了？”
秦尘不再看他们，也不再辩解。
因为语言，在此时此刻，已是这世间最苍白无力的东西。
他缓缓举起了右拳。
那尊屹立苍穹的真我雷相，也随之举起了贯穿天地的巨拳。
拳心之中，没有刺目的光，没有狂暴的能量，只有一团不断旋转、吞噬着一切光线的混沌雷火。
那是九种极致情感相互碰撞、融合、最终湮灭后诞生的——真我之焰！
他对着那片映照出他过往的水镜影像，对着这片非要给他一个真假定论的天地，一拳轰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亦无山崩地裂的威势。
唯有一道青银色的雷波，以他的拳头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那雷波的速度并不快，却无人能躲，无人可挡。
它轻柔地扫过战场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手持兵刃的战士，还是高高在上的宗门长老。
当雷波触及身体的一刹那，万名战士的身躯猛地一震。
紧接着，无穷无尽的感知，如决堤的洪流，冲入了他们的脑海！
是少年跪在冰冷雪地里，被族人唾弃时的刺骨屈辱！
是被视作兄弟的人从背后捅入利刃时的心碎与错愕！
是每一次闭关前，看着身边人的睡颜，心中涌起的担忧与守护的决心！
甚至……是那一夜，他在幽冷刺骨的弱水之底，看到那个无助的孩童身影时，感同身受的绝望！
这些不是画面，不是记忆，而是最纯粹、最原始的……感知！
“啊——！”
一名身经百战的铁血战士突然扔掉了手中的战刀，抱着头颅，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看到的不是秦尘的过去，而是在那份被背叛的痛苦中，想起了自己曾经出卖过的兄弟！
“爹！娘！孩儿不孝！”
另一名修士捶打着地面，涕泪横流。
秦尘守护亲友的执念，让他回忆起自己为了修炼资源，背弃家族盟约的往事！
“扑通！”“扑通！”
成千上万的战士，在这一刻，齐齐跪倒在地，抱头痛哭。
他们哭的不是秦尘，哭的是在秦尘的情感洪流中，被照见了自己的懦弱、背叛与悔恨。
凰九幽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她的脑海中没有那些惨烈的过往，只有一幅温暖的画面：在她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时，那个少年就坐在她的床边，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她睁开眼睛，他才如释重负地笑着说了一句：“你还活着，就好。”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她那双高傲的金色眼眸中滑落。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鉴真妪手中的水镜寸寸断裂，化作无数碎片散落一地。
她怔怔地望着那些碎片，每一片碎片里，都倒映出她自己苍老而迷惘的脸。
“我们……我们穷尽一生追求所谓的真实……”她失魂落魄地低语，“却忘了，人心，本就不止一面啊……”
空中的影像彻底崩碎，漫天的雷息也如同潮水般渐渐敛去。
那尊通天彻地的真我雷相，身形开始变得虚幻、透明。
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它最后看了一眼这满地恸哭的众生，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语，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不是魔……我只是，太想护住你们。”
随着雷相的消散，秦尘的身形从空中踉跄跌落。
他的七窍之中，渗出了带着点点银光的血丝，脸色苍白如纸。
一只蝴蝶从他胸口飞出，那是归心蝶，此刻却羽翼黯淡，光芒尽失，虚弱地扑入他的怀中。
就在秦尘意识陷入无边黑暗的同一瞬间。
遥远的，无人能及的北冰域极渊深处。
那块沉寂了万载的九幽冰魄，毫无征兆地，彻底苏醒！
整座极渊开始剧烈震动，万年不化的寒冰自地底升腾而起，在极渊之上，铸就了一座宏伟到令人窒息的“情狱之门”。
冰门之上，篆刻着无数张痛苦扭曲的面容。
“吱呀——”
厚重的冰门，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只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手，从门缝中探了出来。
在那只手的手腕上，系着一个银色的铃铛。
随着它的动作，发出一声清脆而又诡异的轻响。
叮铃。
那声音，竟与当年小雅腕间的铃铛声，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