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冷澈无波地落在惊轲身上,似乎刚才那场喧闹的叔侄重逢只是背景杂音:“云游弟子失踪事件有眉目了。失踪点分布在荆湖至江左,一共六人。失踪前曾有意无意提到绣金楼有人,至诚邀请。经暗查确认,是通过外围几个已经被砍线的墨门叛徒向其原隶属云游分队口头传达落单命令……最终被诱捕掳走。手法……惯常。”冰冷的叙述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惊轲:“数月前,我也收到过。”冰冷的陈述仿佛在说一件货物,“以邀请参观观摩‘九龙壁人偶’为名。来历不明,但带着秀金楼独特的点苍群蟒标识印。弃了。”
干脆利落两个字,如同丢弃一张废纸。表明她对秀金楼与其野心勃勃的“邀请”全无兴趣。
一旁的盈盈此刻已经整理好了那身风流浪子姿态——当然在知根知底的屋里人面前也没多大意思——自顾自盘腿坐到锦垫桌前新上的一盘竹笋粽子前边剥边接话炮:
“对对对!还有条最新的热乎生鲜!叔父那边眼线偷摸递进来的快信!”她声音低沉了几分,变回几分英气的原声,语速极快,“江南国在钱塘江的几处大船上,装着偷偷熔铸的大批内库黄金做成的金柚木!隔海又运了大波名贵荒山野草!全是产自云贵密瘴地的稀有滋补货!入山无路!下海又绕!蹊跷得狠!”
“早不来晚不来,江南国刚又丢了最粘裤裆的钱粮大吏!真是巧合集了一箩筐…”盈盈眼中闪烁着精明和绝对管不住的含怒,“姑姑那边怀疑是金柚木船走的是暗线断流口!借了兵灾图快速清账!来源嘛…不外乎想用金银买命的那位黑祖宗的手笔!”她纤长有力的手指将祭农种粽叶撕开一个破布口露出香实,像是撕开对方设置的皮毛伪装。“反正我是不信有长生药。”
一直在背后混吃混喝听风云的陈子奚忽然闷闷地噗嗤一声笑出来,拍拍桌上的瓜子壳:“唔…是金子总有光芒…也总有耗子闻着味儿凑过来……”
他偏了偏头,认真看了一眼刚坐稳喝口苦茶的惊轲,手中又端起晚着半寒黄瓷酒盏里的自制果酿,笑意从懒洋洋变成锐亮:“我的好侄儿…看起来你是真不知道啊?或者说是真不在乎!”
他将杯中残酒一口倒了半颗干枣进掌心笑着咽下:“就你在陶吴镇门口那把火!自己扛枪挑事做‘引信’那会儿,跑出去传信的小卒子们就把炸开的盒子抠出无数个粉末!”
他手指了指门窗方向:“何止上百双眼睛?江宁府汇了这些年大浪淘沙里最红眼的泥鳅鳖精黄鳝带鱼!从你在这儿压着悲屈大笑着推门踏进来第一步起,这么一丝不苟的雪袍都在别人口水滴答的账本上写满了一万零一次分析猜忌……”
“谁看你都像行走的免死符,或者等着你被变成碎符的踏脚石...”
嬉笑言语字字变成刀口舔血的预警。惊轲默默放下茶盏。指尖冰冷的白瓷杯底留下一点水痕。
盈盈带来的金银换药材信息,容鸢的情报,陈子奚漫不经心点破的严峻形势……
碎片纷纷扬扬落下。
陶吴镇的屈辱、同门的失控假面、红线的下落不明、李祚临走时那句“大礼”深藏的恶意缠绕……
一切都在江宁府的温水煮青蛙般潜行汹涌震动中凝结滞重。
仿佛一座无声山岳将要倾覆。
指节无意识地抚上了腰间已空、本应固定着红线匣的位置——一个习惯性的、带着护主感觉的点落。
这里没有下药、也无需血肉对垒。只有暗礁、密网和无声无形的撕咬与贪欲。
惊轲空洞地想着红线的血肉,人是最难驾驭的线索……
忽然!
“笃!笃!笃!”极其清晰,又带着某种刻板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如同打更的梆子,不紧不慢,敲了三下。室内瞬间寂静!
连陈子奚捏着青枣的手都顿在空中。那刚刚还谈天论地的轻快笑容如同光瞬速沉塘的水岛月色,顷刻冻结,只剩下一层浮于皮色坚硬如铜的冷意!
容鸢冰凉的眼神如最精准的望镜转向了门。盈盈霍然起身,眼中戏谑与商务之影迅速被警惕替换——
此时恰当其分地响起楼下隔湖缥缈如烟的丝竹声,并如雪的流水女声清清浅浅的承上一首寒入暖湖的歌……敲门声打破了凝聚的杀伐暗流。
“放肆!”陈子奚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如同冰刃擦过骨隙的刺骨寒意,与前一息的阳光明媚判若两人!他并未放开手中酒盏,只是眼中已无分毫悠然笑意,锐利如电冷冽如冰地扫向门扉:“方才没传下去?说不许搅扰?!”
门外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传来一个年轻、恭敬、却又带着不可名状的阴柔湿滑的声音,如同在浓密的香料油膏中泡浸过:“小人万死…万死!扰贵人清谈……”声音的确是玉宇楼普通侍役的腔调,却不动声色地吐露着可戳破山崖禁制般的穿透感。
门外人弯腰成虾继续极度谦卑低徊言说:“…奈何秀金楼李楼主麾下某部主事适才急递至楼门!说是有一张软金帖飞呈惊轲少侠亲启…”那门外人吓得抖如糠筛越回越低嗓门越来越高尖如逆行划过的破铁锈刮喇…连称呼都已变:“李楼主无意候甚久…专程派车马沿湖已在楼角张望……随行的还有一位无心谷的专使先生…说是旧识……专候故人叙旧……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