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喧嚣被刻意压低了嗓门,浓郁的血腥气与桐油、药粉的刺鼻气味混合在一起,笼罩着“不羡仙”庞大却伤痕累累的船队。
甲板上触目惊心的褐色斑块是难以洗刷的烙印,呻吟与压抑的啜泣如同背景的哀乐,奏响这艘江湖巨舰最惨烈的一章。
“清点完毕…阵亡二十三人,重伤十五人,其中…五人恐难熬过今夜。”钱弘锐的声音干涩嘶哑,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攥着一卷残损的名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昔日鲜活的面孔,是同饮一坛酒、共赴刀头血的朋友兄弟。他们倒在甲板上,身体尚未冰冷,空洞的眼神却已映不出这浑浊的夜空。
伊刀颓然靠在一堆缆绳旁,昔日剽悍魁梧的身躯仿佛被抽去了脊梁。他右臂打着简陋的夹板,脸色是失血过多的灰败,左肩缠裹的厚厚麻布下,被羽林部精锐细剑洞穿的伤口仍在洇出暗红。
“若非秦道元…我们都他娘的得喂鱼去。”他哑声道,目光扫过不远处被抬下去掩面悲怆的天泉弟子遗体,眼中压抑的怒火熊熊燃烧,“秀金楼!老子总要杀你们个子孙不留!” 他咬着牙关咯吱作响,猛地一拳捶在潮湿的甲板上。断裂肋骨受震,剧痛让他额头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一口逆血压在喉间。
宵念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捧清凉的药膏涂抹在李河清肋下那巨大的豁口处,动作轻柔却难以遏制手指的颤抖。这性格刚硬的师弟在最后关头为救她硬接了三刀,失血过多昏迷至今,气若游丝。
薛青鱼坐在几步外,肩胛的毒虽得白鹿姚压制,但仍时不时抽搐痉挛,冷汗打湿鬓角。
霍元离则被安置在简易担架上,那几乎将她肩膀劈开的恐怖刀口已经发白翻卷,失神的双眼望着桅杆上方那半弯残月。
钱弘瑞、林清等游侠儿个个精悍不再,人人带伤,沉默地处理着自己的伤口或帮忙搬运同伴。
一片死寂的哀沉之中。
秦道元带来的皇城司人手效率极高地穿梭其中。他们动作麻利,自带金疮良药,手法娴熟地为伤者重新包扎、清理创口。
他们脸上有凝重,有悲悯,却无半分倨傲或审视,只有军伍中见惯生死的干练和一丝对同袍般的热忱。这种不带功利色彩的救助,像冰冷暗潮中一束手炉的微光,温暖着这群被骤然卷入朝廷与江湖巨擘倾轧漩涡的、身心俱疲的江湖人。
惊轲背对众人,立于船舷边缘,目光深陷在黑暗中奔流的秦淮河水。江风拂动他沾血的衣摆,猎猎作响,却带不走心头千钧之重的冰冷与滞涩。
二十三条命!那不是冰冷的数字!那是信任他踏上“不羡仙”大船、随他直面秀金楼凶焰的兄弟!他们或许图利,或许求名,但终究是将性命托付于自己手中!他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指节泛白。
更让他如坠冰窟的是秦道元的身份和他带来的橄榄枝。“奉皇命协防”?这份“善意”其重如山,更其利如剑!
“惊轲。”秦道元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已处理完几处紧急伤势,走到惊轲身边,同样将目光投向深沉的河面。“伤亡惨重,我…亦心有戚戚。”
他的语气真诚,“少东家你心怀侠义,不惧秀金楼凶焰,与江湖儿郎共讨贼子,此等胆魄胸襟,官家在汴梁亦感佩不已。”他顿了顿,刻意压低了声音,“此次遇袭,羽林部之凶悍远超一般流寇,可见李祚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其不仅祸乱江湖,更欲坏我大宋江山水陆安稳!少侠之船队,已成其眼中钉、肉中刺!”
惊轲没有转头,声音低沉沙哑:“秦大哥言重了。不羡仙不过行商走货,偶遇强梁……”
“少侠不必自谦避嫌。”秦道元打断他,目光灼灼,“官家深知江湖儿女的磊落与不易。李祚这等败类,行此灭绝人性之举,其罪已然罄竹难书!官家明察秋毫,岂能容这等逆贼横行?”他语气一转,带着极具诱惑力的肯定,“官家有谕:‘江湖义士惊轲,秉持正道,勇斗凶顽,实乃忠勇之士。着令皇城司秦道元,携身在江南的皇城司精干,务必全力相助,护其周全,保其船队无虞。’”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惊轲心头!他猛地转头,看向秦道元:“护我周全?保我船队?仅因我‘勇斗凶顽’?天底下有这般好事?”
秦道元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坦然道:“不羡仙的名号遍布江河,眼线通达,与漕运、绿林皆有渊源。官家雄才大略,志在廓清环宇,一统江山。然江南诸国盘踞,南唐内患重重,李煜优柔,国贼猖狂。少侠及不羡仙船队这股力量……正是朝廷此刻亟需的‘眼睛’和‘手’!” 图穷匕见!利益交换,赤裸裸的招揽。
惊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头顶,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成了砧板上的肉!“眼睛”?“手”?他这艘飘摇血舟上残存的力量,或许看在往日情分上管家咱是不会对惊轲做什么,但是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身后还有这么多奔着他来的江湖儿女,还有整个不羡仙!
要么顺服做刀,要么恐怕……今日羽林部的屠刀未尽之事,明日或许就有大宋正规水师亲自操刀!江湖与庙堂的界限,在这一刻被血染的橄榄枝粗暴地踏碎!
他孤立无援,前有李祚这虎视眈眈、手段狠毒的死仇,后有大宋朝廷这只张开巨手、意图吞没他的巨兽!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逍遥自在,在绝对的权力倾轧面前,薄脆如纸!
冰冷的江风吹过甲板,吹干了血迹,也冻结了惊轲额角滑落的冷汗。他看着秦道元手中的诏书,又低头看了看掌中那片如同活物般沉甸甸、散发生死味道的染血皮革。
权谋的泥沼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吞噬而来,而身为江湖人那份倔强、那份不愿为人爪牙的本能却在发出最后一声濒死的低吼。
夹在朝廷巨兽与李祚这条深渊毒龙之间……
真正的艰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