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南唐宫阙的飞檐在清冷月色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重重宫禁之内,那间偏殿的烛火,却比平时燃得更久,更亮。
李煜并未安寝。他独自坐在案前,惊轲带来的那个素白瓷瓶——「朝升暮落」,静静地立在摊开的书卷旁,像一枚冰冷的死亡注脚,刺痛了他作为君主的尊严,更惊醒了他作为棋子的迷梦。
恐惧吗?自然是有的。生死一线间,无人能不惧。但在他清俊眉宇间盘桓不散的,更多是一种被羞辱的愤怒,一种棋手反被棋子将了一军的冰冷震怒,以及一种在绝境中急速运转、寻求生路的锐利思量。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并未触碰那毒瓶,而是轻轻点着案面,节奏稳定,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截然不同。
“李祚……”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意,“皇叔啊皇叔,你终究是……容不下我这‘侄皇帝’了。是我近来对宋使过于殷勤,让你觉得失控?还是你已觉得‘受禅’的戏码太过麻烦,不如这‘朝升暮落’来得干净利落?还是说,这个江湖草莽惊轲,让你怕了?”
他并非对朝堂倾轧一无所知的天真文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却并非蠢人。他只是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逃避,用词章乐律构筑一个避风港。如今,港口的围墙已被残酷的现实砸碎,他不得不直面这腥风血雨。
惊轲的出现,与其说是一根救命稻草,不如说是另一股强大的、不可控的激流。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江湖人……”李煜沉吟着,“倒是好胆色,好手段。能无声潜入禁中,能截杀羽林部,更能将这催命符直接送到我的面前……他是在展示力量,也是在逼迫我做出选择。没看出来啊,小雏鸟竟能成长的如此之快。”
他缓缓起身,在殿内踱步。锦袍曳地,无声无息。
“选择?”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峭的笑意,“朕何曾有过选择?李祚要朕死,惊轲要朕反。无非是从一个棋盒,跳入另一个棋局。”
但,棋局与棋局,是不同的。李祚的棋局,他是注定要被吃掉的弃子。而惊轲的棋局,他至少……或许还有作为“棋手”之一的价值。
关键在于,如何下这盘棋。
他停在那张古琴前,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他不是只会吟风弄月的废物,他的智慧,在于洞察人心,在于审时度势。
“惊轲需要朕的身份,需要朕在宫中的耳目,需要朕这面‘正统’的旗帜来对抗李祚的‘僭越’。而朕……”他目光锐利起来,“需要他的刀,来斩断勒紧朕脖颈的绳索。更需要……借他的势,看清这盘天下大棋,为自己,为江南,谋一个或许不那么绝望的结局。”
与惊轲合作,是火中取栗,险之又险。但拒绝,立刻就是“朝升暮落”,身死国灭,一切成空。
两害相权……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极轻微的、几乎与风声无异的脚步声。不是巡夜侍卫沉重规律的步伐,而是某种刻意收敛的轻盈。
李煜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缓缓坐回案后,拿起一份词稿,仿佛仍在斟酌字句,只是微微抬眼,目光投向殿门。
一名小太监低着头,端着一碗似乎是宵夜的羹汤,悄步走了进来。动作规矩,但那托盘的姿势,那脚步的落点,都透着一股绝非普通内侍的协调与警惕。
小太监将羹汤轻轻放在案上,低眉顺眼地道:“大家,夜深了,用些羹汤暖胃吧。”
李煜没有看羹汤,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小太监身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压迫感:“这汤,是尚食局何人所作?用了哪年的雪蛤?火候几何?”
小太监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随即头垂得更低,声音却稳定下来,用一种特殊的节奏轻声道:“汤非尚食局所制,乃故人遣心腹送来。雪蛤取自长白山,火候……恰是‘惊蛰’之时。”
暗号对上了。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李煜看着眼前的人,知道这就是惊轲留下的联络人。他心中瞬息万变,无数念头闪过:拿下他?向李祚表功?不,那太蠢,李祚绝不会再信他,只会更快地清除他。
他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到那小太监的额头微微渗出汗珠。
终于,李煜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属于君主的、久被压抑的威仪:“告诉派你来的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极重。
“第一,朕,不是他的傀儡。”
“第二,消息,朕会斟酌给予。朕要的,不是空口承诺,而是李祚势力切实受损的证明。”
“第三,若有丝毫不利于江南社稷之举,合作即刻终止。”
“第四,联络方式,依朕定的规矩来。下次,若再如此轻易潜入内殿,朕便视同刺杀。”
那小太监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深深的敬畏。他立刻躬身,应道:“是!小人……必定一字不差带到!”
“下去吧。”李煜挥了挥手,重新拿起词稿,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寻常的问话。
小太监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脚步比来时更快了几分。
殿门重新合上。
李煜放下根本看不进去的词稿,手指再次按上琴弦,这一次,他轻轻一拨。
“铮——!”
一个清越、却带着杀伐之意的单音破开夜的沉寂。
他看着跳动的烛火,眼中已再无犹豫与恐惧,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一丝被激发出的、属于政治家的锐利锋芒。
“棋局,开始了。”他轻声自语,嘴角噙着一丝复杂难明的笑意,“李祚,惊轲……且看朕,如何在这死局中,觅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