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锦绣龙床与满室浓郁的药香。
李世民悠悠转醒。
入目所及,
是侍女和御医憔悴与担忧的脸。
李世民眼底闪过一阵低沉,如果是以前,观音婢和李承乾都会陪伴在他枕边。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有的,
只是无尽的孤寂。
李世民后悔了,他开始思考,他对李承乾所作的一切真的正确吗?
他真的是在将李承乾当作自己的接班人培养吗?
还是说,
经过玄武门之变的自己已经彻底疯了吗,所以才会对李承乾做出这些出格的事情?
“陛下您醒了!!”
李世民想要开口。
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
他张了张嘴,
最终只发出了几声意义不明的嘶哑音节。
他记得自己昏倒在了太极殿上,在那之前,他下达了那道旨意。
“陛下已经昏迷三日了。”
一旁的太医令小心翼翼地禀报道,“龙体并无大碍,只是心力交瘁,郁结于心所致。”
“还请陛下放宽心,静心调养。”
放宽心?
李世民在心中苦笑。
江山社稷已至危亡之秋,他又如何能够放宽心?
他昏迷了三日,
那道割地求和的圣旨,想必早已送出长安,正快马加鞭地送往前线。
送到李靖的手中了吧。
一想到这里,
李世民的心口便是一阵绞痛。
他,
天可汗李世民,一生征战,从未有过如此屈辱的时刻。
.........
.........
三日后的黔州战场前线,大唐中军主帐。
朔风凛冽。
卷起漫天沙尘,将帅帐的旗幡吹得猎猎作响。
帐外,
是连绵十数里的大营。
数十万唐军将士枕戈待旦,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然而,
在这森然的军威之下,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沉重。
主帐之内,
一身玄甲的李靖,正负手立于巨大的沙盘之前。
他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刻满了风霜与疲惫。
双眸之中,
布满了细密的血丝。
他已经整整三日三夜没有合眼了,只是反复地推演着眼前的战局。
然而,
无论他如何推演,最终的结果,都指向一个冰冷的词语。
——惨败。
没错,就是惨败。
作为大唐的军神,百战百胜的卫国公。
在与黔州军短暂接触之前。
李靖有绝对的信心,敢与天下任何一支强军一较高下。
他曾轻取突厥,踏平战场。
他麾下的铁骑,
是这个时代最锋利的战刀。
可是在见识过黔州军的冰山一角后,李靖那如钢铁般坚定的信念,第一次发生了动摇。
他很清楚,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
他麾下的大唐精锐。
面对黔州那些闻所未闻的钢铁巨兽。
就像是手持木棍的顽童,
在挑衅一头武装到牙齿的史前猛兽。
勇气、谋略、经验……
所有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在那种跨越时代的绝对力量面前,都显得那般可笑与无力。
如今战局之所以能够暂时稳定下来。
并非是他这位军神运筹帷幄。
调度有方。
那不过是……
因为黔州军自己停下了脚步。
李承乾,
那个他曾经看着长大的皇太孙。
所发明的“闪电战”,
其核心思想并非许多人理解的那样,在最短的时间内席卷大唐全境。
恰恰相反,
那是一种更为可怕的,缓缓图之的蚕食!
以雷霆万钧之势,
在最短的时间里拿下一个州府。
然后,
不是劫掠,不是屠杀,而是立刻进行稳固与建设。
他们会迅速修复战火。
恢复生产,
开办学堂。
将那个州府与黔州的经济、文化、民生彻底绑定。
从而将新占之地,
迅速转化为自己庞大的战争机器的一部分。
以支撑更加长久的作战。
这种模式,用时虽长,却步步为营,根基稳固得可怕。
每前进一步,
黔州的优势就扩大一分。
大唐的根基就腐朽一分。
这是一种阳谋,
一种李靖看得清清楚楚,却根本无力破解的阳谋。
他没有任何把握,
能从黔州军手中夺回任何一座已经被他们“消化”掉的城池。
这种无力感,
是李靖纵横沙场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
它只发生在现在。
发生在此刻。
“报——”
帐外传来一声悠长的通传,打断了李靖的思绪。
一名亲兵快步入帐。
单膝跪地,
高举着手中一个被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卷轴:
“大帅,京城八百里加急,陛下圣旨到!”
李靖心中一沉。
转过身来。
该来的,
终究还是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
缓缓展开。
明黄的绸缎上,是李世民那熟悉的笔迹。
只是此刻的字迹,
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雄浑霸气,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圣旨的内容,
与他预想中的相差无几。
命他暂缓一切军事行动,并派遣使者,前往黔州军中,商谈议和事宜。
条件是……
割让广州府及沿途数州。
看着这条款,帐内的几名副将无不脸色铁青。
双拳紧握,
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然而,
李靖的脸上,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愤怒与不甘。
他只是静静地读完了整篇圣旨,然后,长长地,长长地……
舒了一口气。
没错,
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反应,
让周围的副将们全都愣住了。
李靖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诧,他此刻的内心,是复杂的。
身为大唐军神。
割地求和的耻辱同样让他心如刀绞。
但作为这场战争的最高指挥官,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前线的真实情况。
这道圣旨,
虽然让大唐的颜面扫地,却也给了摇摇欲坠的帝国,一个无比宝贵的喘息之机。
要是再打下去。
他麾下的数十万大军,只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连连败退中,被彻底打垮信心,磨灭斗志。
到那时,
军心一散,可就真的是大势已去,再无回天之力了!
“传令下去,命使团队伍即刻准备,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李靖将圣旨小心翼翼地卷好。
声音沉稳地命令道。
“遵命!”
亲兵接过圣旨,正欲转身离去。
“等等。”
李靖却又叫住了他。
在将圣旨交还给亲兵的那一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卷轴的内部,似乎夹着什么东西,触感坚硬而纤薄。
他示意其他人暂时退下。
待帐内只剩下自己一人时,才重新展开了圣旨。
果然,
在卷轴的末端,一张被折叠得极小的纸条,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
李靖弯腰拾起,将其展开。
纸条上,
同样是李世民的亲笔。
字迹潦草而急促,
仿佛是在极度不安的情绪下写就。
上面的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但就是这一行字。
却让李靖这位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不败军神,刹那间如坠冰窟!
上面写着:
圣旨传完,将传旨的队伍全部坑杀,不留活口!
嗡——
李靖的脑中,仿佛有万千雷霆同时炸响。
他的瞳孔,
在这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变成危险的针尖!
他那握着纸条的手。
青筋暴起,
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片捏成粉末。
为什么?!
他完全无法理解!
传旨的队伍,
是代表着朝廷,代表着皇帝的脸面!
前去递交议和的国书。
却要在完成任务后,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上致命一刀?
这已经不是狠辣了,这简直是疯狂!
是自相矛盾!
李靖很不明白,
陛下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这道命令若是传出去。
岂不是瞬间让圣旨的议和之意,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然而,
那股滔天的震惊与不解,在持续了短短数息之后,便被一股更加深沉的寒意所取代。
李靖不是蠢人。
他猛然想起了长安城内掀起的轩然大波。
想起了那份来自黔州的报纸。
想起了陛下这段时间种种不同的举动。
紧接着,
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
陛下真正恐惧的,到底是什么了。
陛下不惜背负万世骂名。
割让广州府,也要换来停战。
陛下在下达这道命令后。
会心力交瘁,当场昏厥。
陛下现在,
又用这样一道血腥、残酷、不合常理的密令,要将前往黔州的使者,全部灭口……
这一系列看似矛盾的行为,背后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
黔州!
黔州内部,隐藏着某种东西!
一种比那些钢铁巨兽、
比那名为“乘风”的天罚,还要恐怖一万倍的东西!
传旨的队伍,
从长安而来,他们是“干净”的。
他们将前往黔州,
亲眼见证那个被李承乾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世界。
然后呢?
然后他们会回来。
陛下要坑杀的,不是这支队伍。
而是他们可能从黔州带回来的……
东西!
这道密令,
是一道用来防止“思想瘟疫”扩散的,最极端、最血腥的隔离墙!
陛下宁愿杀死自己的臣子。
也要阻止他们将黔州的见闻带回大唐腹地!
因为他害怕,
那种剧毒,一旦在中原大地上传播开来。
所造成的破坏,
将远远超过任何一场战争!
想通了这一切,
李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他一直以为,
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拥有了跨时代武器的敌人。
直到此刻,
他才惊恐地发现。
他们真正要面对的,是一种足以将整个旧世界连根拔起的,全新的文明!
武器,
可以被仿造,可以被超越。
但有的东西……
是杀不死的!
李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帅帐的帷幕。
望向了遥远的、被黔州军占据的南方。
那里的天空。
在他的眼中,
仿佛已经不再是青色,而是一种深邃的、充满了未知与不详的……
赤红。
所以……
黔州那边,到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