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鸢拍了拍容妍的后背,又轻轻挣开了她的拥抱,走到谢廉身前约三尺远的地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声音清泠泠的,听不出情绪:“公子。”
谢廉摩挲玉环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撩起眼帘,目光如同穿过一层水幕落在白鸢脸上,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和依旧沉稳的肩背,随即又落回手中的青玉环上,淡淡地发出一个几近气音的:“嗯。”
孩子们本就如惊弓之鸟,此刻被这清冷疏离的声线惊扰,下意识地朝容与身边挤了挤。
刚刚那个抱着容与腿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探出头,飞快地瞄了谢廉一眼,又像被什么灼烧了似的迅速缩回容与身后,小手紧紧揪着她的衣角不放。
那个之前被白鸢说过“身体太弱”的小男孩,倒是鼓起勇气,小步上前将白鸢拉过来,还将自己的软糕掰了一大半给她:“姐姐,谢谢你……”
容与安抚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抬眼望向角落里的谢廉,声音温和而平静:“谢修撰,孩子们刚脱险,天这么冷,就无需你在这儿放冷气了。”
谢廉摩挲玉环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指节微白。
他没有抬眼,也没有言语,容与却是看出,他的唇角似乎抽了抽,而后放松一些,果然不再像方才那样骇人。
“哐当!”沉重的脚步和浓烈的血腥气猛然撞入室内。
岳行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铁软甲缝隙里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痕,浓重的铁锈味和硝烟味瞬间盖过了牛乳的香甜。
他手中提着的雁翎长刀并未归鞘,黝黑的刀身上蜿蜒着几缕未曾擦净的血槽遗痕。
“妥了!”他声若洪钟,脸上是酣畅后的疲惫与一丝未消的凶气,“那群王八蛋骨头倒是不比嘴硬!还没过真家伙,能倒的豆子全他娘的倒干净了!”
他几步走到中央的方桌旁,将一柄沾着血泥的连鞘腰刀和一个厚实的牛皮袋重重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牛皮袋口露出染血的纸笺一角。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哄好的小孩子又吓呆了。
“扯得够深!后头几只缩头乌龟的名字都在这,保管能让不少人喝一壶!……”他话音未落,眼神锐利地扫过角落里挤在容与身边瑟瑟发抖、惊恐地望着自己的孩子们。
那煞气腾腾的脸庞让几个孩子直接哭出了声。
岳行猛地住了口,脸上那股狠厉瞬间化为一丝尴尬的讪然,他用力揉了揉脸,近几日没空打理形象而生出胡茬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据点内短暂的沉默被孩子们的啜泣和王琴低低的安抚声打破。
烛火安静地跳跃着,白鸢最终还是没跟那些小孩子坐在一起,而是静坐在稍远的矮凳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角落里,谢廉依旧保持着摩挲玉环的姿势,也没去看按理来说应该是他小堂妹的“余小姐”。
据点之外,上元夜的喧嚣终至尾声,只余下满城燃尽的硝烟,在冰冷的夜风中打着旋。
孩子们在温热的牛乳和软糯糕点的安抚下,惊魂初定的脸上终于显露出疲惫的睡意。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被据点外骤然亮起的车马灯火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最先抵达的是承恩公府的阵仗。
虽已深夜,但车驾规制丝毫不减。
一辆四匹骏马拉着的青帷翠盖大车在数名身着劲装、气息沉凝的护卫簇拥下,悄无声息地停在据点门前。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深紫云锦褙子、鬓发微乱、面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的贵妇人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下疾步下车。
她正是承恩公世子夫人余氏。
“我的儿!我的芷兰!”余夫人一踏入据点,目光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锁定了角落棉垫上那个蜷缩在容妍怀里、小脸依旧带着泪痕的粉色身影。
她再也无法维持贵妇的仪态,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
“娘——!”余芷兰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抬头,小嘴一瘪,积攒了数日的恐惧、委屈和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成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挣脱容妍的怀抱,一头扎进母亲怀中,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余夫人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双臂勒得死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女儿的发顶和肩头。
她哽咽着,反复摩挲着女儿的后背和脸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兰儿,娘的兰儿……你吓死娘了,吓死娘了!让娘看看……让娘好好看看……”
她颤抖的手指抚过女儿苍白的小脸,检查着每一寸肌肤,确认没有严重的伤痕,才将那颗悬着的心,稍稍放回胸腔。
然而,女儿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仓库的阴冷霉味和惊惧过后的虚弱,以及脸上的巴掌印子,依旧让她心如刀绞,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让她抱着女儿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她都没有舍得打过女儿,那些恶人怎敢……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找回来了,也没有闹大。
“多谢……多谢诸位大人!多谢容侍讲!大恩大德,承恩公府永世不忘!”余夫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容与、岳行等人,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发自肺腑的感激。
她身边的管事立刻奉上一个沉甸甸的锦盒,却被岳行抬手制止了。
“夫人言重了,职责所在。”岳行这个时候倒是人模狗样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小姐受惊了,夫人快带小姐回府好生将养吧。”
余夫人不再多言,深深一礼,抱着依旧抽噎不止的余芷兰,在护卫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那辆华贵的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熏香和一丝未散的惊悸。
紧接着,其他几位能说出家门的孩子家人也陆续赶到。
没有承恩公府那般煊赫的排场,却带着更不加掩饰的狂喜与失态。
一个穿着半旧绸袍、显然是小富之家男主人的中年男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一眼看到角落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冲过去一把抱住,嚎啕大哭:“我的儿啊!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老天开眼啊!”
他粗糙的大手反复摸着儿子的头脸,又哭又笑,语无伦次。男孩被父亲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也紧紧回抱着父亲,放声大哭。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搀扶着进来,颤巍巍地扑向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老泪纵横:“囡囡!我的乖囡囡!奶奶的心肝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奶奶可怎么活啊!”
她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孙女的小脸,浑浊的眼泪滴在孩子的衣襟上。
小女孩紧紧依偎在奶奶怀里,小手死死抓着老人胸前的衣襟,仿佛一松手就会再次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