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幕重逢都伴随着泪水、拥抱、语无伦次的感谢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据点内一时间充满了悲喜交加的哭声、笑声和安抚的低语。空气中弥漫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
那些父母亲人脸上深刻的皱纹、红肿的眼睛、颤抖的双手,无不诉说着这几日如同地狱般的煎熬和此刻如同重获至宝般的狂喜。
每一次拥抱都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力量,每一次抚摸都充满了后怕的余悸。
岳行和天隼司的缇骑们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幕人间悲喜剧。他们脸上惯常的冷硬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岳行甚至微微别开了脸,似乎不忍再看那些过于浓烈的情绪。
很快,能认领的孩子都被家人接走。
据点内只剩下四个年纪太小、惊吓过度无法清晰说出家门的孩子,以及一个始终沉默地坐在角落矮凳上、低垂着眼睑的白鸢。
岳行看着那几个依偎在一起、茫然无措的小身影,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尽量温和,却依旧带着一丝属于天隼司的硬朗:“周位,把这几个孩子先带回司里安置处。找两个细心的婆子照看着,弄点热乎软和的吃食。再让画师过来,画影图形,发往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协查,尽快找到他们的家人。”
“是!”周小旗领命,小心翼翼地招呼着几个孩子。
孩子们怯生生地看着他,又看看周围陌生的环境,小脸上满是惊恐和依赖的茫然。
周小旗蹲下身,尽量挤出和善的笑容,笨拙地哄着:“乖,跟叔叔走,叔叔带你们去暖和的地方,有好吃的点心……”他伸出手,一个胆子稍大的女孩犹豫了一下,伸出冰凉的小手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在余小姐被接走之后,谢廉早就离开了,却没有带走白鸢。
白鸢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容妍走过去想拉她,却被她轻轻避开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被周小旗带走的孩子们身上,灰蒙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又归于沉寂。
据点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那短暂的、充满泪水和拥抱的暖流已然退去,留下的空旷里,唯余未散的血腥气、药味和一种更深沉的沉默。
容与的目光扫过空荡的角落,最后落在白鸢那单薄孤寂的身影上,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白鸢还是拒绝了容妍的邀请,回了谢府。
……
正月十六的清晨,金陵城还裹挟着昨夜狂欢的余烬与湿冷的寒气。
翰林院清秘堂内,一炉上好的沉香在紫铜博山炉中静静燃烧,青烟袅袅,却驱不散堂内弥漫的一股难以言喻的凝滞。
邓恪邓学士端坐于正堂书案之后,官帽端正,面色沉静如水,目光透过花镜的镜片,落在阶下侍立的两人身上——翰林修撰谢廉与翰林侍讲容与。
谢廉一身簇新的月白素罗官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芝兰玉树映照着从窗格透入的稀薄晨光。
他微微垂首,侧脸线条精致无瑕,神情专注而恭顺,仿佛只是在聆听一段寻常的经筵讲学。
容与则穿着半旧的青缎鹭鸶补服,同样微低着头,姿态谦逊,目光沉静地落在面前三尺处一块青砖的纹路上,无波无澜。
邓学士端起手边的青玉盏杯,杯沿轻触唇瓣,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他将杯盏轻轻放下,玉底碰触紫檀桌面,发出清脆却并不响亮的“磕”声,在寂静的堂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昨日上元佳夜,”邓学士的声音不高不低,平稳无波,“金吾不禁,天子与万民同乐,乃我朝太平盛景之象征。陛下亦登城楼观灯,与百姓共沐上恩。”
他顿了顿,目光轻轻拂过谢廉低垂的眼睫,又滑向容与平静的侧脸,“二位身为翰林清贵,陛下的近臣侍从,值此普天同庆、群臣共襄之时……”
话语略作停顿,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压力压缩得更紧。
“……却皆因‘偶感风寒’,”邓学士轻轻咬着这四个字,语气意味深长,“未能至御前侍奉,与同僚共襄盛举,实为……可惜啊。”
邓学士的目光仿佛无形的手指,在两人的官帽上轻轻点过:“年轻人,固然需爱惜身体,然职责所在,亦当勉力克尽。若真遇疑难,当及早上报,不可因私废公。”
他略微提高了些许声调,带着老成持重的威严:“翰林之贵,在于‘清’与‘近’。‘清’者,清名在守;‘近’者,在侍天子、备顾问,不敢有丝毫懈怠。此番虽告假合乎章程,然圣心垂念、同僚关切之心,岂是区区病体可遮掩?”
话锋微转,邓学士的语气稍缓,却带了几分更深的敲打意味:“所幸陛下宽厚,知尔等年少……体弱。”
这最后一句话,堪称精妙。
“体弱”二字咬得极轻,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听者的耳膜。
显然,邓学士心知他们并非真的体弱,而是借口拙劣的“病假”。
角落里,韩松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嫉恨的目光,死死钉在容与挺直的背影上。
阶下两人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谢廉始终维持着那个微垂首的姿势。
在邓学士提及“偶感风寒”时,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容与的头依旧微低,邓学士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传入耳中。而当听到“偶感风寒”被刻意提起时,她比谢廉更淡定坦然,目光依然落在面前青砖的纹路上,仿佛在研究某种深奥的篆刻。
邓学士端着茶盏,指节有些泛白。
他眼神扫过左侧谢廉那张依旧端得如玉山寒雪的脸,又掠过右侧容与垂眸恭听的清逸身形,那点子被年轻人“耍滑头”坏了规矩的不悦,才稍微在香茗的温热里平复下去。
咳,年轻人嘛……
他抿了口茶,喉头微动,到底是给了台阶:“罢了,值此佳节,偶有微恙也是常情。日后若有不便,该告假时及时禀告便是,本官岂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
“下官谨记学士教诲。”容与与谢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个清越一个矜贵,听上去都是那么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