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正月庚午,滑州城的晨雾混着硝烟,将汴河两岸的柳树林染成暗褐色。滑州城的雪粒子像是掺了铁屑,打在坍塌的牌坊上沙沙作响。这是金东路军渡过黄河的次日,黄河渡口的血腥气还未散尽,完颜斡离不(宗望)的金东路军已如黑云压城,将这座漕运要冲围得水泄不通。东路军阵列如铁流般压至城下,攻城槌裹着生牛皮的闷响撞在瓮城墙上,震得女墙砖缝里的冰棱子簌簌掉落,恰似无数把碎刀扎进守城兵卒的心脏。城头二字的匾额早被虫蛀,此刻被乱箭射穿,断裂的字坠落在瓮城里,恰好砸中口枯井,发出的闷响如同亡魂的呜咽。
卯时三刻,滑州西门的城楼先着了火。那火是金兵用抛石机投来的火罐引燃的,檐角铜铃在烈焰中熔成金水,顺着斗拱滴落时,将下方攀爬的宋兵烫得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滑州守将方灌的佩刀还挂在腰间,他望着金兵如蚁附膻般涌上云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刀柄。
城里的百姓早听见了城外的擂鼓。有个卖炊饼的老汉刚挑起担子,就看见西城门的方向腾起黑烟,烟柱里裹着烧红的瓦片,像下了场火雨。他孙子攥着半块冷饼跟在身后,棉鞋跑掉了一只,光脚踩在结霜的石板路上,印出串串带血的脚印。街角王婆的茶摊还支着,铜壶里的水刚烧开,就被逃难的人流撞翻,沸水泼在青石板上,瞬间蒸起白雾,混着远处传来的女人哭声,听着像谁在熬一锅绝望的汤。
未时三刻,金兵的撞城槌撞开东门。那槌头裹着从黄河沉船剥下的生牛皮,撞得门板作响,木屑混着血沫子簌簌掉落——门后堵门的宋兵尸体已冻成冰砣,被撞得如骰子般翻滚,甲叶碰撞的脆响里,还夹着肋骨断裂的闷响。完颜斡离不骑在白马上,看着黑鸦般涌入的金兵,狐裘大氅下摆扫过门墩上的积雪,惊起几只啄食血痂的寒鸦,鸦羽上沾的冰晶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金兵破城时,完颜斡离不骑在战马上,看着城门洞像被剖开的伤口,涌出黑鸦般的甲士。他靴底碾过一块烧焦的路牌,二字的旁还在冒烟,那火星溅在他狐裘大氅上,惊得肩甲上的金狼纹猛地一颤。有个金兵用马槊挑着个襁褓跑过,襁褓里掉出只虎头鞋,鞋面上绣的金线被血浸透,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
城里顿时炸开了锅。百姓们背着包袱冲出家门,却撞见金兵骑兵横冲直撞。有个妇人抱着襁褓躲进染坊,被金兵一刀劈中肩膀,孩子的哭声刚起,便被另一个金兵用马槊挑起,那小小的身躯在槊尖上晃悠,襁褓里掉出的虎头鞋还沾着昨夜熬粥的米渍。染坊的大缸里还泡着未晾干的红绸,此刻被血水一冲,整缸染料都变成暗紫色,顺着门缝往外淌,在青石板上冻成蜿蜒的血河。
城隍庙前挤满了百姓。庙祝抱着神像的腿发抖,香案上的签筒被撞翻,竹签滚了一地,有支签上写着否极泰来,却被马蹄踏成两截。金兵的骑兵冲进人群,马槊随意挥舞着,挑翻的货担里滚出黄澄澄的柿子,摔在冻硬的土地上,裂成一滩滩赭红色的浆,恰似被碾碎的民心。有个妇人把孩子塞进庙墙的砖缝里,自己转身引开金兵,她蓝色的裙角在刀光中闪过,像只被斩断翅膀的蝶,栽倒在香灰堆里。
抢粮!往粮仓去!金兵的呼喝混着瓷器碎裂声。米铺被撞开时,囤顶的粟米如山倾塌,金兵们用刀鞘敲着米袋,惊起的米虫在阳光里飞舞,恰似无数条白花花的蛆。有个老汉想护住半袋麦种,被金兵一斧劈中面门,斧头嵌在门框里,震得门上五谷丰登的横批掉下来,恰好盖住他圆睁的眼睛,那字的竖钩戳在他瞳孔上,像根滴血的针。
完颜斡离不登上州衙的废墟时,正午的日头被浓烟遮得只剩个白圈。他看见金兵正在撬开粮仓的门锁,粟米淌出来,混着血水流进阴沟,冻成一条条金黄与暗红相间的冰带。远处的汴河结了薄冰,冰面上漂着烧断的房梁和百姓的尸身,有具女尸的头发冻在冰里,发间别着的银簪还在晃,簪头雕的并蒂莲被血锈染得发黑。
申时初刻,滑州城彻底陷落。金兵们扛着抢来的绸缎在街巷里穿行,缎面上的牡丹花纹被血浸透,远远望去像无数朵正在绽放的恶之花。有伙金兵闯进书院,将圣人牌位劈成柴火烧水,煮沸的血水里漂着书页残片,仁义礼智信五个字在滚水里打旋,渐渐被煮成模糊的墨迹,恰似被战火煮烂的纲常伦理。
二太子,府库清点完毕。亲卫捧着账本上前,册页边缘沾着不知谁的皮肉。斡离不没接,却望着州衙照壁上残存的题字——那是去年知州写的爱民如子,此刻字的爿旁被火烤得焦黑,只剩下部,在风中晃得像个跪着的人。他忽然想起黄河渡口那些被冰水吞没的宋兵,他们睁着的眼睛里凝着的冰晶,和此刻滑州百姓瞳孔里的绝望,竟是一样的颜色。
申时末,滑州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完颜斡离不站在南城门楼,看着金兵押送着俘虏和辎重出城,队伍里夹杂着哭嚎的妇孺,他们的哭声被风撕成碎片,混着火焰爆裂的噼啪声,在空荡荡的街巷里撞来撞去。墙角有个少年躲在柴堆后,怀里揣着块没吃完的麦饼,眼睁睁看着金兵把他家的耕牛牵走,牛尾巴上还系着他娘昨天编的红绳,此刻在火光中晃得像滴血。
黄昏时分,滑州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完颜斡离不站在南城门上,望着城外官道上绵延的金兵队伍,那些队伍里夹杂着抢来的耕牛和哭嚎的百姓,像一条正在蠕动的黑色巨蟒,朝着汴梁的方向蜿蜒而去。城头那面被血浸透的字旗不知何时被扯了下来,旗竿插在护城河里,旗面浸在冰水混合物里,血渍在浊浪中时隐时现,像一幅正在被寒冬冻结的,关于亡国的画卷。河风吹过,带来太原方向隐约的战鼓声,完颜斡离不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污,指尖触到眉骨处的刀疤——那道留下的旧伤,此刻在滑州的寒风中隐隐作痛,恰似他心中那股即将踏破汴梁宫阙的,灼热而残酷的渴望。
滑州城的断壁残垣间还在冒着青烟,幸存的百姓从废墟里爬出,望着满地狼藉,连哭都发不出声音。唯有城头那面被血浸透的字旗,旗角冻成硬邦邦的三角,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响声,如同滑州千万生灵,在这铁与火的浩劫里,留下的最后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