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正月的汴京,风卷着燕山脚下的沙砾,将汴京城的琼楼玉宇刮得簌簌发抖。,铅云低得仿佛能擦着朱雀门的鸱吻。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御街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巡城兵卒的甲叶碰撞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回荡,那声音混着护城河冰面的裂响,听着像谁在暗数着这座繁华都城的最后时辰。
当完颜斡离不(宗望)的金东路军如铁桶般合围都城时,朱雀门楼上的铜凤阙正滴着冰珠——那是前日落的雪水渗进鎏金层,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里冻成的毒牙,每颗冰珠坠落时,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如蛛网的裂纹。金东路军如黑云压城,阵列从封丘门外一直排到陈桥驿,马槊如林,挑着的狼牙旗在寒风中抖出锐响,旗角绣的金狼头仿佛活了过来,龇牙咧嘴地朝着城头嘶吼。
城墙上的宋军兵卒扒着垛口往下望,呵出的白气在胡子上凝作冰珠。他们的明光甲大多生了锈,护心镜映着城外密密麻麻的金兵帐篷,那些帐篷从土坡一直铺到汴河岸边,像无数块被血浸过的牛皮,在铅灰色天幕下泛着冷光。有个少年兵攥着冻裂的弓箭,弓弦上的牛筋已经发脆,稍一用力便地断成两截,惊得他手忙脚乱去捡,却把箭囊里的狼牙箭撒了一地,箭头砸在冻硬的城砖上,发出细碎的金属脆响。
城楼垛口间,宋军士兵的甲叶上凝着三层冰:最里层是昨夜巡城的汗渍,中间夹着前日接战的血垢,最外层裹着新落的雪粒子。有个士兵攥着梆子的手冻在木柄上,指甲缝里渗出血水,将保家卫国的刻痕染成暗红。他望着城外金兵营地腾起的炊烟——那烟柱里裹着抢来的民房木料,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溅上半空,像万千流矢射向龙亭湖的冰面。
汴京的坊市早已紧闭门户。往日里叫卖声震天的潘楼街,此刻只有碎冰在车轮碾过的辙痕里发响。王楼包子铺的门板上还贴着去年的桃符,字的一角被风掀起,露出底下被烟熏黄的旧纸。街角茶肆的铜壶早凉透了,壶嘴凝着的冰柱垂到地上,像谁忘了收起的水晶帘。唯有大相国寺的钟声还在响,却比往日沉郁许多,每一声都像撞在人心上,混着城外金兵操练的号角,在空荡荡的城里撞来撞去,惊起屋脊上一群扑棱着翅膀的鸽子,鸽群掠过宣德门时,翅尖扫落的雪沫掉进宫墙内的御沟,那沟里结的冰下还冻着去年的残荷,叶片上凝的血垢是前日巡逻伤兵滴落的。
完颜斡离不立在牟驼冈的高岗上,狐裘大氅被风鼓得如帆,他望着汴河故道里结的冰——那冰面下隐约浮动着去年漕运的粮船残骸,此刻被金兵的营火映得发青,像一条僵死在冻土下的巨蟒。他望着城头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面被前日的石弹炸出个窟窿,血渍顺着旗纹冻成暗紫色的冰花,远看竟像幅用将士心血绘就的《山河固守图》。他腰间玉带钩上嵌着的宋瓷碎片——那是真定府缴获的官窑残片,此刻被掌心汗渍浸得发暖,碎片上的缠枝莲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恰似大宋江山此刻的模样,看似繁复华美,实则早已裂痕遍布。
此时的龙亭湖结着薄冰,冰面下漂着宫娥丢弃的金簪玉珥,珠光在幽蓝的冰缝里时隐时现,恰似汴梁昔日的繁华,被冻在这血色寒冬的最深处。城墙上有个老兵正在修补断箭,他用嚼碎的麻絮黏合箭杆,指腹触到箭镞的血槽时,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杭州教儿子削箭的光景——如今那孩子该有这箭杆高了,只是不知在逃难的人流里,是否还活着。
暮色渐浓时,金兵营地燃起了篝火。火光映在斡离不的甲叶上,将他肩甲的金狼纹照得通红,那狼眼竟是用活人指甲嵌的,在火光中泛着青芒。他望着汴京城头那面半卷的字旗,旗角被血浸透,已冻成硬邦邦的三角,恰似一块啃剩的骨头,在北国寒风里晃得人眼疼。忽然间,城内传来更密集的哭嚎,那声音顺着汴河河谷飘来,混着远处太原方向隐约的战鼓,像一曲由千万生灵血泪谱成的,王朝倾覆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