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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石嘴村,这潭浓墨的最深处,却被“叮…当…”的声响搅动得再无宁日。
声音像是长了脚,钻进每一道门缝,爬上每一扇窗棂。起初是烦躁,是咒骂,可当这声音固执地持续下去,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便渐渐生出一种别样的意味。
它不再是噪音,而像是一种叩问。
叩问着那些躺在土炕上,辗转反侧的人们。
张寡妇终究还是没能睡着。她披着件破棉袄,倚在自家歪斜的门框上,远远地望着村口那团昏黄的光晕。她男人死得早,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娃,早就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她觉得陈老蔫是疯了,可听着那敲打声,一下,又一下,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家漏雨的屋顶。她也曾想过,等娃大了,攒点钱,把屋顶好好翻修一下,可年复一年,娃长大了,走了,屋顶的窟窿却越来越大。
就像这日子,到处都是补不上的窟窿。
李瘸子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了老槐树下。他年轻时从山上摔下来,断了腿,也断了心气。这些年,他就靠着几分薄田和村里的救济混日子,是村里最爱说风凉话的人。此刻,他嘴里的烟锅明明灭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陈老蔫抡锤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次砸下,都带着一股要把天砸个窟窿的狠劲。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条瘸腿,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越来越多的人影,从黑暗的屋舍里走出来,汇聚到老槐树下。他们不再议论,不再嘲笑,只是沉默地看着。
看着那个平日里有些窝囊的村长,此刻却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看着那个孤僻古怪的石爷,此刻却像个传道授业的宗师。
看着那块亘古不变的卧牛石,在两人的敲打下,正一点点地往下掉着石屑,像是在痛苦地蜕皮。
时间在“叮当”声中流逝,陈老蔫的体力渐渐不支,抡锤的动作慢了下来,喘息声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
就在他一次挥锤后,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
是李瘸子的儿子,李二牛。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平日里游手好闲,是村里老人们嘴里“没出息”的典型。
“蔫叔,歇会儿。”李二牛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老蔫抬起头,满是汗水和石屑的脸上,一双眼睛熬得通红。他想说点什么,却只挤出一个字:“你……”
李二牛没多话,他绕过陈老蔫,从他手里接过那把沉重的大锤。他掂了掂,学着陈老蔫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圆睁双眼,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石爷刚刚用凿子标记过的地方,狠狠砸了下去。
“当!”
又一声巨响,比陈老蔫的任何一击都更有力,更响亮。
这一锤,仿佛不是砸在石头上,而是砸在了所有围观村民的心坎上。
人群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李二牛砸完一锤,手臂酸麻,但他没有停,咬着牙,又抡起了第二锤,第三锤……
“算我一个!”一个黑瘦的汉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是村西头的赵老四。他快步跑回家,不一会儿,就扛着一把开山用的钢钎跑了回来。“石爷,这玩意儿能用不?”
石爷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那根钢钎,又看了看赵老四,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像是一道无声的命令。
“他娘的,反正也睡不着,就当活动筋骨了!”
“老蔫,你让开,让俺来几锤子!”
“我家还有把小点的锤子,我去拿!”
人群像是被点燃的干柴,一个,两个,七八个……男人们,无论老少,都动了起来。他们跑回家,翻箱倒柜,把家里凡是能跟石头较上劲的家伙什都给翻了出来。破旧的斧子,豁了口的铁镐,甚至还有人拿来了砌墙用的瓦刀。
很快,卧牛石周围就围满了人。
他们没有章法,不懂技巧,只是凭着一股最原始的力气,在石爷和陈老蔫的指引下,对着那块巨石,开始了疯狂的敲打。
“叮叮当当”的二重奏,变成了一首雄浑激昂的交响曲。
火星在夜色里迸溅,像一场盛大的烟火。人们的呐喊声、喘息声、工具与岩石的撞击声,汇成了一股滚烫的洪流,在这贫瘠而死寂的山谷里,冲刷着,回荡着。
张寡妇站在远处,看着这群疯了一样的男人们,看着他们光着的膀子在火光下反射着油亮的汗光,看着他们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她忽然觉得,自家的屋顶,好像也没那么难补了。
她转身回家,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大陶盆走了出来,盆里是刚烧好的热水。
“都让让,喝口热水再干!”她扯着嗓子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哽咽。
……
山梁上,一辆半旧的吉普车静静地停在黑暗里,车灯熄灭,像一只蛰伏的野兽。
车里,周建国把车窗摇下了一道缝,石嘴村传来的“叮当”声,清晰地钻了进来。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快一个时辰了。
从陈老蔫一个人抡锤,到石爷的加入,再到整个村子的男人都围了上去。他像在看一出最离奇的戏剧,每一个转折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叼着烟,手却在微微发抖,烟灰掉在了裤子上也浑然不觉。
他以为林枫是在胡闹,是在拿石河镇的前途当赌注。可现在,他看着山坳里那片被火光和人声点亮的区域,感觉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
那不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泄愤,那是一群被逼到绝境的人,在用最笨拙的方式,铸造自己的希望。
“这……这就是你说的‘一把火’?”周建国的声音干涩,他扭头看向副驾驶座上的林枫。
林枫一直很安静,他没有看周建国,目光始终投向山下的那片光亮。那片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像两簇跳动的星火。
“镇长,鸟,不在石头里。”林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它在每个人心里。他们憋得太久了,只是需要有人递给他们第一把锤子,让他们自己把那层壳给敲开。”
周建国沉默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头在黑暗中亮起一个红点。
他想起下午在礼堂,林枫说要让所有人拧成一股绳。他当时觉得那是一句空话,一句官话。可现在,石嘴村的这群人,不就是用行动在诠释这句话吗?
他们没有去计算自己能分到多少股份,没有去盘算自家有多少资产可以入股。他们只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一个近乎羞辱的考验,就把自己全部的力气和希望,都砸进了那块冰冷的石头里。
这种力量,周建国从未见过。它粗糙,野蛮,却又无比真诚,无比震撼。
“你早就料到了?”周建国问。
“我只是赌了一把。”林枫摇了摇头,“我赌他们心里那口气,还没散。”
周建国把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里,有震惊,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忽然笑了,笑声不大,却很畅快。
“疯子,你这个小疯子……带着一群老疯子。”他看着林枫,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不过,我喜欢。”
林枫也笑了。他能看到,周建国头顶的民心值,在刚才那段时间里,从【+30,半信半疑\/被动配合】,悄然跳动到了【+50,信任\/欣赏】。
而山下,石嘴村的区域民心总值,更是像一锅被烧开的水,从最初的【-20,麻木\/绝望】,一路沸腾,冲破了正值的关口,并且还在持续不断地向上攀升。
【叮!石嘴村区域民心总值突破+30,民心凝聚,星火燎原!】
【叮!恭喜宿主,获得民心点数奖励:50点。】
系统的提示音在林枫脑海中响起,但他此刻更在意的,是山下那片越来越旺的火光,和那首越来越激昂的交响曲。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而村口那块巨大的卧牛石,经过一夜的敲打,已经初具雏形。它不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虽然依旧粗糙,却隐隐有了一个昂扬的头部,和一对蓄势待发的翅膀轮廓。
它像一只正努力从万古的禁锢中,挣扎着想要抬起头的……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