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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光捅破东山最后一道墨蓝色的屏障,将金粉般的晨曦洒向石河镇时,石嘴村那持续了一整夜的交响曲,终于缓缓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
“哐当……”
李二牛手里的铁锤脱力滑落,砸在碎石堆里,发出一声疲惫的闷响。他整个人晃了晃,一屁股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像是着了火,连一口唾沫都咽不下去。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那块曾经无比熟悉的卧牛石。
它变了。
经过一夜的野蛮敲打和笨拙雕琢,这块巨石已经面目全非。它不再是那副温顺匍匐的模样,一个粗犷的、昂扬的头部轮廓从石体中挣脱出来,尖锐的喙直指天穹。身体两侧,两片巨大的翅膀雏形被剥离出来,虽然布满了凿痕,线条也歪歪扭扭,却蕴含着一股挣扎欲出的磅礴力量。
它不像一只鸟,更像是一个从万年禁锢中苏醒的灵魂,正在用尽全力,撑开包裹着自己的石壳。
不止李二牛,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男人们或坐或躺,横七竖八地倒在卧牛石周围。他们身上满是汗水、泥土和石屑,混在一起,结成一道道灰黑的印子。每个人的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虎口上尽是血泡和裂口。
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可他们的眼睛,一双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们看着自己的杰作,看着那只丑陋却充满生命力的石鸟,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在胸口激荡。那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一种混杂着疲惫、酸楚、骄傲和陌生的成就感。
他们这辈子,第一次亲手创造了一样不为吃、不为穿的东西。
石爷靠着石鸟的翅膀,慢悠悠地卷着一杆旱烟。他的手抖得厉害,烟丝撒了一半,但他毫不在意。他 squinting 看着天边的朝霞,浑浊的眼珠里,映着一片灿烂的金色。
陈老蔫走到石鸟面前,伸出那双已经肿得像熊掌的手,轻轻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那粗糙的石面。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却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一夜之间,他好像老了十岁,又好像年轻了二十年。
消息,比晨光跑得更快。
“石嘴村那帮人疯了!真听那个林书记的话,敲了一宿的石头!”
“走,看看去!我倒要瞧瞧他们能敲出个什么金疙瘩来!”
天刚大亮,通往石嘴村的土路上就热闹起来。上林村、下溪村,还有镇上的一些好事者,三五成群,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朝着石嘴村涌来。
王大炮走在最前面。他是上林村的村长,昨天在镇政府,他拍着胸脯保证,上林村的桃林和养鸡场,绝对是全镇最优质的资产。他打心眼里瞧不上石嘴村那帮穷光蛋,更觉得林枫那个猜谜一样的考验,是对他们这些“实干派”的侮辱。
“我跟你们说,”王大炮唾沫横飞地对身边的人说,“这姓林的,就是个愣头青,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啥玩意儿雕个鸟?他以为这是演义小说呢?咱们就踏踏实实把自家的账算好,把人心拢住,那才是正道!等会儿到了,都别笑得太大声,给人家留点面子,哈哈哈!”
一群人哄笑着,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然而,当他们转过最后一个山坳,看到石嘴村村口的景象时,所有的笑声都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齐刷刷地剪断了。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们看到了什么?
几十个赤着上身、形容枯槁的汉子,像一群刚打完恶仗的败兵,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块巨大的、面目全非的石头周围。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青白色的石屑,在晨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各种破铜烂铁——锤子、斧子、钢钎——散落得到处都是。
而那块石头……
王大炮张着嘴,半天合不拢。他想象过一百种滑稽的场面,比如一块石头上被凿了几个可笑的窟窿,或者陈老蔫抱着一块小石头痛哭流涕。他唯独没想过会是眼前这样。
那块巨石,带着一种原始、粗野、不加修饰的生命力,狠狠地撞进了他的视野里。那昂扬的头,那蓄势的翅膀,那股子不认命、要跟天斗一斗的狠劲,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这……这是一帮人,用一晚上的时间,硬生生从石头里抠出来的?
跟在王大炮身后的村民们,脸上的嘲弄也一点点凝固,变成了愕然,变成了难以置信。他们看着那些累得瘫倒在地的石嘴村村民,看着他们身上半干的血迹和满身的伤痕,再看看那只虽丑陋却震撼人心的石鸟。
一些人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他娘的……”一个汉子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这帮人……是真不要命了?”
王大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昨天还嘲笑陈老蔫抱不出一块石头上台,可眼前这块……这已经不是一块石头了,这是一个投名状,一个用血和汗写成的、最有分量的投名状。他那份写满了人名和桃林亩数的计划书,在它面前,忽然变得有些轻飘飘的。
石嘴村的人也发现了他们。李二牛撑着地站起来,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地扫过这群不速之客。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自卑和闪躲,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狼。
被他一看,几个原本还想说两句风凉话的人,不自觉地闭上了嘴,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半旧的吉普车在路口停下,林枫和周建国从车上走了下来。
周建国一夜没睡,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但他精神却异常亢奋。他看都没看王大炮那群人,径直走到石鸟面前,绕着走了两圈,伸出手,又缩了回来,似乎怕碰坏了这件稀世珍宝。
“好……好啊!”他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两个字,声音却有些发颤。
他回头,目光落在陈老蔫那张憔悴的脸上,落在他那双已经不成样子的手上。这个昨天在他办公室里还唯唯诺诺、让他又气又怜的老实人,此刻在他眼里,竟有几分英雄气概。
林枫走到陈老蔫面前,看着他。
陈老蔫也看着林枫,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怕,怕林枫说一句“不像”,那他们这一夜的苦,就全白费了。
“陈村长。”林枫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让你雕一只鸟。”
陈老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却给了我一只鲲鹏。”
一句话,让陈老蔫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滚烫的泪水。他这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在众人面前,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
“书记……俺们……俺们还能再改改……”他哽咽着。
“不用改了。”林枫摇摇头,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石嘴村村民,“这就是最好的样子。它还没有飞起来,是因为它在等,等你们亲手给它安上最丰满的羽毛。”
他转过身,面向王大炮和其他村来看热闹的人,声音陡然提高:“各位村长,各位乡亲,都看到了吗?”
“这就是石嘴村交上来的答卷!他们没有地,没有厂,他们只有一把子力气和一颗不认输的心!我昨天说过,我们看的不仅是家底,更是决心!现在,谁还觉得,石嘴村不配得到这个试点的机会?”
一番话,掷地有声。
王大炮的脸彻底变成了猪肝色。他想反驳,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他们不配?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他们看着林枫,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副书记,第一次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林枫的脑海里,系统的提示音清晰地响起。
陈老蔫头顶的民心值,已经从最初的【-10,怀疑\/麻木】,飙升到了【+95,绝对信任\/崇敬】。
石爷的民心值,从【+5,观望】,变成了【+80,认可\/欣赏】。
而李二牛、赵老四这些村民,头顶的数值无一例外,都达到了【+90】以上。整个石嘴村的区域民心总值,稳稳地停在了【+88,万众一心】的金色数值上。
更让林枫意外的是,王大炮和他身后那些村民的民心值,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大部分从【-20,轻视\/嘲讽】,变成了【-5,惊疑\/动摇】。
人心,正在悄然逆转。
“林书记说得好!”周建国往前一步,洪亮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我宣布,石嘴村的这份投名状,镇里收下了!他们,有资格!”
话音刚落,石嘴村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他们互相搀扶着,笑着,哭着,像一群打了胜仗的士兵。
然而,就在这气氛最热烈的时刻,一个冰冷而不合时宜的声音,从人群外传了进来。
“周镇长,林副书记,你们这么快就下结论,是不是太草率了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不远处,王丽正从车上下来。她今天穿了一身裁剪得体的米色西装套裙,脸上画着精致的妆,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县里的干部。
她踩着高跟鞋,走到石鸟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挑剔,最后,目光落在林枫脸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林副书记,这件‘作品’,的确很有冲击力。不过,我记得军令状上写的是三天时间。现在才过去一天,你们就急着庆功,是不是忘了,这东西,还只是个半成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