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九日,陆总长与曹次长携着修订后的文书再度踏进东瀛使馆。此番谈判,东瀛方面终于稍作让步。
按照曹次长此前泄露的机密,东瀛使官早已摸清北洋政府的底线。结合眼下局势,他们提出删除最遭诟病的第五条,同时增补七条附加解释。
双方基本达成共识,交换文书后各自离去。至五月十五日再次磋商时,不论北洋政府还是东瀛方面,都已全盘接受新修订的条约。双方商定于二十五日正式签署,就此敲定这份关乎国运的契约。
然而就在十五日深夜,不知何人将谈判内幕悉数泄露。十余封密信如落叶般散在虎坊桥的报馆街——这里自庚子事变以来,便是京中报业荟萃之地。
从庚子国难到五四风云前夕,四九城第一次舆论变革正源于此。以彭先生、杭先生为首的启蒙知识分子在此创办多家报纸,设立阅报所、讲报处,开创性地将艰深时政以说书形式向市井百姓宣讲。
平日以街谈巷议聚拢人气,每逢大事便直抒胸臆,唤醒民众共情。这片街巷悄然孕育着以启迪民智为特色的舆论土壤,此刻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车夫闪身进了茶馆,将一枚铜元清脆地掷在柜上,要了碗粗茶。经过林公子桌前时,他压低嗓音只说了三个字:“办妥了。”
林公子不动声色地微一颔首,仍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待那人离去,他才像解释给宋少轩听似的说道:
“头回见吧?这是我最早的一批弟兄。往后见着就当不认识。”他指尖轻叩桌面,“今日特让他来认个脸。今后他会在这一带照应,平日不必理会,若遇危险,径直朝他走去便是,后面的事不必你操心。”
宋少轩会意点头:“消息送出去就好。百姓被欺压太久,看似麻木了。唤醒他们需要时日。”
他望着窗外熙攘街市,“打杀解决不了根本。没有明确目标的抗争终是徒劳。要紧的是让众人学会思考。”
“话虽如此,”林公子浅呷一口茶,“消息既已传开,这几日必生乱象。我劝你暂且歇业,避过风头,省得刚修好的茶馆又遭殃。”
宋少轩闻言嘴角微抽,这话当真不假,保不齐这茶馆又要遭劫。
“知道了。”他无奈应道。
“现在知道了?”林公子讥讽道,“虽知你自有打算,但既与东瀛人往来,纵有千张巧嘴也难辩清白。”
不过这一回,林公子却料错了。大帅起初借势民情,原是想以此作为拒签的筹码,让东瀛知晓此举违背华夏民意,强签必致民怨沸腾。他本指望东瀛会如当年的英吉利一般,迫于舆论压力最终放弃条约。
可英吉利毕竟是老牌帝国,早已在殖民统治中尝过教训、懂得分寸。东瀛却截然不同!他们从高丽的轻易得手尝尽了甜头,每一次对华夏动武都获利颇丰。
除了与毛熊交手那次吃了亏,武力扩张始终是他们完成工业化与资本积累最快捷的手段。东瀛的崛起虽有明治维新的内因,但更多是依靠从高丽与清廷持续吸血滋养。
因此他们绝不会放弃嘴边的肥肉。眼看民意即将失控,大帅此刻反而心生畏惧。他唯恐这次签约会重蹈当年保路运动的覆辙,竟密令各省巡按使、警察厅与督军即刻戒严,务必将民怨强行压制下去。
林公子不愧为才子,下笔千言,一篇篇文章自笔端倾泻而出。不过数日之间,京城各大报章竞相刊载,字字句句如星火坠入枯原,霎时点燃四方民愤。
文章经各地报纸转载后,学子振臂,市民呼应,知识分子奔走相告,游行请愿的浪潮自北向南席卷而去。
大帅对此早有防备。虽未行镇压之举,却划定了条条框框。只许学子在指定街巷集会抗议,不得越雷池半步。
北方局势尚可掌控,南方却已烽烟四起。大帅的令谕到了长江以南便如强弩之末。转载的文章在沪上、粤省激起千层浪,游行示威的声势一浪高过一浪。
各国公使相继照会东瀛,要求平息事端,莫要殃及池鱼。东瀛使臣却依旧故技重施,装痴扮傻,对核心问题避而不谈。这番作态被西方列强悉数记下,只待欧战落幕,便要秋后算账。
莫非东瀛不知轻重?绝非如此!他们太清楚其中利害,可谁让这些城池如此诱人?旅顺、大连的天然良港自不待言,那青岛又是何等宝地?
那是清末民初最繁华的城市!普鲁士在此倾注巨资修建的海因里希亲王大街车水马龙,弗里德里希商铺林立,伊伦娜街上医院、教堂、学堂、剧院鳞次栉比。修械所、船坞、纺织厂、啤酒坊的烟囱终日吐纳着工业文明的云雾。即便百年之后,青岛街头的德式建筑依然在诉说着往昔的辉煌。
东瀛惯会移花接木,转眼便将这口黑锅扣在北洋头上,咬定是华夏警政不力所致。他们故技重施,再度提出要北洋组建新式警察体系。
大帅被这番纠缠搅得心烦意乱,决意擢拔能臣整顿警政。几经斟酌,这重任最终落在了政绩斐然的常灏南肩上。
一则他禁烟有功,整顿市井颇有章法;二则他曾在东瀛留学,既通晓现代知识,又深谙东瀛行事套路。
常灏南临危受命,一跃成为法务参事兼京城警察局副局长。不过一夜之间,这位昔日常三爷便连升三级,成了执掌四九城治安的二号人物。
七哥当即包下整座庆云楼为他庆贺。一楼摆的是自家儿子百日宴,二楼设的是常灏南的升迁酒。用他的话说:“都是自家兄弟,两桩喜事并作一桩办。”
该说不说,七哥终究是个明白人。如今的常灏南早已非吴下阿蒙,眼下这番操办,换来的将是今后稳稳的靠山。明日这四九城里,谁人不知他七哥的结拜兄弟正是警局新任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