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庆云楼里锣鼓喧天。七哥特意请来谭爷开锣唱戏,一出《捉放曹》唱得满堂喝彩。他这般大操大办,自然不只是图个热闹。
银钱于他不过身外物,要紧的是要让满城皆知,常灏南是他兄弟。他七哥的门庭,不是谁都能轻慢的!
从清早起,七哥脸上的笑意就没褪过。眼见宋少轩迈进门来,他立即快步迎上前:“可算来了!先陪我在楼下喝几盅,别急着上楼。咱们兄弟好些日子没好生说话了。”说着便热络地挽住宋少轩的胳膊往主桌引。
紧随其后的张广拱手贺道:“七爷,双喜临门,小的一点心意。”恭敬地递上红封。
“哈哈哈,张兄太客气了!”七哥接过红封随手一摆,“您随意坐,恕我招待不周。”
这时金玉林也上前作揖:“七爷,恭喜恭喜,这是……“
七哥却骤然冷了脸,径直扭过头去,似乎没见到没听到似的。倒不是瞧不起金玉林,实是不愿见他身旁那位林慧云。
“这事到底还是过不去啊。”金玉林苦笑着摇头。
“理他作甚?一个纨绔子弟。”林慧云面若寒霜,拽着丈夫往楼上去,“咱们上楼,这才是你要烧香的地方。”
张广望着这对夫妇的背影轻叹。这也怨不得七哥。任哪个男子见着改嫁的前妻,也难摆出好脸色。
七哥在楼下与几位体面人物推杯换盏后,整了整衣襟往二楼去。如今的常三爷已是警局新贵,他这街头吃饭的,自然要好生供着这尊佛。
那日常灏南醉得厉害,整个人踉踉跄跄,几乎站不稳当。还没等七哥和宋少轩上前搭手,各分局的巡长们早已一窝蜂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搀扶着这位新贵副局长,殷勤地将他送上了车。
这些个巡长、局长个个都想在领导面前露脸,争着抢着要卖这个好。七哥和宋少轩被挤在人堆外头,连衣角都沾不着。可见人一旦得势,身边从来就不缺“热心人”。
一行人簇拥着来到常灏南住处,两位分局长都不由愣住。这位新任副局长竟还住在这般寻常的巷子里,连辆像样的轿车都没有。
心里虽嘀咕,手上却不敢怠慢,忙不迭地搀住他:“局长,您指个路,我扶着您进去。”
“不必。”常灏南摆摆手,踉跄着站稳身子,“我自己能行。多谢两位,改日去老裕丰喝茶。”
“哎,好嘞!您慢着点。”众人连声应着,面上堆满殷勤的笑,心里却各怀心思。这位新上司的脾气,还得仔细揣摩才行。
常灏南正跌跌撞撞地往前挪步,忽然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他。“常三爷当心,我认得您府上,这就送您回去。”
常灏南醉眼朦胧间认出是张广,便由他搀着往家走。进了院门,只见张广早已安排好的老妈子正哄着孩子安睡。他亲自将常灏南扶进里屋,轻手轻脚替他脱了鞋袜,盖好薄毯,这才掩门退出。
张广从怀中掏出一把银元塞给老妈子:“明早该怎么说,都清楚吧?”
“您放心,”老妈子利落地收起银元,压低声音,“打从第一天来,我就明白该怎么说话。”
张广微微颔首,“好生伺候着,亏待不了你。”说罢转身没入夜色。
他快步走向巷口的酒肆,今个酒宴他扶着墙根扣了几回嗓子。虽未真醉,但胃里早已空空如也,需得些热食垫补。
“来碗热汤,要荤的。”他拣了张临街的条凳坐下。
“爷,今儿有晋南的丸子锅子,热腾腾正适合醒酒。”店家搭着汗巾殷勤的迎上来招呼。
“就这个。”张广搓了搓脸,试图醒醒酒。这汤汤水水,酒后最好,垫饱肚子,胃还舒服。
不多时,一只小铜锅端上桌来。芽菜白菜垫底,五花肉与丸子铺了满当,粉丝在浓汤里半沉半浮。
“爷,您可要添些酒水?”店家躬着身子问道。
“免了吧。”张广苦笑,“现在闻着酒气就想吐。”
店家会意,这是喝伤了来垫垫肚子,于是悄然退下。
张广慢慢啜着热汤,待暖意渐渐渗进四肢百骸。可暖了身子,心里却泛起凉意。今日七哥对金玉林的冷眼,让他看清了他们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
他自然乐不出来,要出人头地,普通人真是性情千难万难。要不是宋爷帮了一把,自个现在如何,只有天晓得,想到这里他扬扬手:“店家,二两烧刀子。”
“这......”店家一怔,随即了然,“爷真是性情中人。”
张广将一块银元按在桌上,“再加些热汤,切盘肉,白菜也添些。”接过店家递来的酒盏,仰头饮尽。
许是先前吐空了胃,这回竟是越喝越清醒。两壶烧刀子下肚,面色都不曾改。又要了些卤味冷盘,再打上一壶酒慢慢斟着。
夜深了,铺子里只剩他这一桌客人。店家强撑着眼皮守着灶火——这年头做小本生意,糊口艰难,但教有客人在,断没有打烊的道理。
正独酌间,门帘轻响,走进个清秀女子。她轻叩柜台唤醒打盹的店家,嗓音温软:“照老规矩来一份。”
店家揉眼见是她,立时堆起笑:“姑娘来了啊,今儿来得迟了,丸子锅让那位爷用完了。换些别的可好?”
“成,随便备些下酒菜便好。”女子说话甚是随和。
一阵淡雅花香随风飘来,与先前他闻到的脂粉气大不相同。张广抬眼细看,这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年纪,身量高挑,眉眼间自带三分书卷气。
见她打了酒菜匆匆离去,张广不由问道:“这姑娘深夜独行,倒不怕遇上歹人?”
“难怪您瞧着面生,这位爷是初来这片吧?”店家笑道,“禁烟署常爷的宅子就在前头,这些时日来整肃街面,哪个不长眼的敢在此生事?”
他往灶里添了块煤,又道:“这姑娘性子怯,总拣清晨夜半来打酒菜。听说是个绣娘,终日守着绣架,就靠这点酒食解闷。”
张广望着巷口晃动的门帘,酒盏举到唇边却忘了饮。夜色中仿佛还萦绕着那缕若有若无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