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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泼洒在破败的山神庙顶,将檐角那尊断了头的石兽染得狰狞。庙内蛛网蒙尘,唯有供桌前被人刻意扫出一片干净地,两盏油灯豆火摇曳,映着沈砚秋眼底翻涌的寒芒,也照亮了楚惊风指间那枚刻着“镇北”二字的青铜虎符——那是他父亲生前戍守北疆时的信物,如今锈迹斑斑,倒像是浸了三十年的血。

“李嵩那老贼的府邸,我摸过三次。”楚惊风的声音压得极低,指节在粗糙的供桌上叩出轻响,“前院侍卫换岗是寅时三刻,后厨有个狗洞连通后街暗渠,只是上个月暴雨冲塌了半截,得提前垫些木板。”

沈砚秋没接话,指尖捻着半片枯叶,叶片在他指间转得极快,像在演算一场无声的杀戮。他今日换了身玄色短打,平日里束起的长发散了半缕垂在颊边,遮住了眼角那道浅疤,却遮不住目光里淬了冰的决绝。“狗洞太险。”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李嵩疑心重,上个月城西王御史家被盗,他连夜加派了三十名暗卫,后厨那片早成了雷区。”

楚惊风眉峰一蹙。他知道沈砚秋的手段,这人蛰伏三年,在京城棋盘上布的暗子比谁都多,可他偏生不喜欢这种处处受限的感觉。“那你说怎么办?”他猛地攥紧虎符,青铜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等?等那老贼把我父亲的旧部一个个砍了头,等他拿着伪造的兵符调走北疆铁骑,我们再去他坟前哭丧?”

油灯“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沈砚秋抬眼时,眸子里翻涌的情绪让楚惊风莫名一窒。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急躁,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仿佛早已将生死荣辱碾成了脚下的尘埃。“三年前,我父亲在狱中被灌下毒酒时,李嵩正在府中宴客,席间还弹着我父亲亲手雕的那把七弦琴。”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带着冰碴,“我花了三个月,才查到那琴师的住处,又花了半年,让他在李嵩生辰那天,弹错了一个音。”

楚惊风呼吸一滞。他听说过那件事——李嵩生辰宴上,琴师莫名断了三根手指,宴席不欢而散。当时只当是意外,如今想来,竟是沈砚秋的手笔。

“对付李嵩,不能用刀。”沈砚秋将枯叶扔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他是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就算杀了他,他的党羽也会像蛆虫一样爬出来,啃食掉我们好不容易攒下的一切。要除根,得先断了他的根。”

“他的根是什么?”楚惊风追问。

“权,钱,还有那个养在城外别苑的‘珠玉’。”沈砚秋屈起手指,一根根数着,“李嵩在户部任职二十年,私藏的金银能堆成山,大半都藏在别苑的地窖里。他那宝贝儿子李修,仗着他的势在京中横行,上个月强抢了吏部侍郎的女儿,如今还关在府里。至于那位‘珠玉’姑娘……”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听说李嵩为了她,连原配夫人的牌位都扔出了祠堂。”

楚惊风眼神一动:“你的意思是……”

“断他财路,毁他名声,再牵出他贪赃枉法的实证。”沈砚秋站起身,走到庙门口,望着天边沉下去的落日,“李嵩最在乎的是权位,只要让他觉得自己要倒了,他那些党羽会比谁都跑得快。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言官的奏折就能把他淹了。”

“可实证在哪?”楚惊风追问,“那老狐狸做事滴水不漏,当年构陷我父亲通敌的证据,到现在都找不到半点破绽。”

沈砚秋回头,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找不到,那就让他自己交出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纸,摊在供桌上,“这是李嵩近半年的行踪记录,你看这里——”他指向其中一行,“每月十五,他都会去城南的‘回春堂’,说是瞧病,可那回春堂的掌柜,三年前是兵部的军需官,因为贪墨军饷被罢了官。”

楚惊风凑近一看,瞳孔骤然收缩。那军需官他认得,当年正是负责北疆粮草的,父亲死前曾上书弹劾过他,却被李嵩压了下来。

“军需官手里,定然有李嵩贪墨军饷的账本。”沈砚秋指尖点在“回春堂”三个字上,“李嵩留着他,不是念旧情,是怕他把账本捅出去。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账本,见光。”

“怎么让它见光?”楚惊风的声音有些发紧,他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沈砚秋的话语里缓缓张开,而网的中心,正是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名字。

“借刀。”沈砚秋吐出两个字,目光落在楚惊风腰间的玉佩上——那是块成色极好的暖玉,刻着楚家的家训“忠勇”二字,边角却缺了一块,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李修不是喜欢抢人吗?那就让他抢一次不该抢的。吏部侍郎是太子的人,只要让他女儿在李府出点‘意外’,太子绝不会放过这个扳倒李嵩的机会。”

“意外?”楚惊风皱眉,“你的意思是……”

“不用真出什么事。”沈砚秋摇头,“找个替身,让她在李府放把火,烧了李修的书房就行。记得在火场里,留下点‘证据’——比如,一块带着兵部火漆的令牌。”

楚惊风恍然大悟。李修书房里若出现兵部令牌,再加上吏部侍郎女儿“受辱”的由头,太子必定会借题发挥,严查李嵩父子。到时候,那本藏在回春堂的账本,自然会被翻出来。

“那别苑的金银呢?”他追问,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留给那些需要钱打点关节的人。”沈砚秋淡淡道,“李嵩的金银,本就是刮来的民脂民膏,如今用它来送他上路,也算物归原主。”

夜色渐浓,山风卷着寒意灌进庙门,吹得油灯摇晃不定。楚惊风望着沈砚秋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人像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剑,平时看着不起眼,一旦出鞘,便会染血封喉。他想起三天前在酒楼初见时,沈砚秋独自一人喝着闷酒,面对挑衅的地痞,只抬了抬眼,那地痞便吓得屁滚尿流。那时他只当是个落魄的文人,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运筹帷幄的狠角色。

“什么时候动手?”楚惊风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三日后是十五,李嵩会去回春堂。”沈砚秋转过身,眸子里的冷光在昏暗中格外清晰,“我们兵分三路。你带两个人,去别苑盯着,等李嵩离开后,想办法打开地窖,把消息透给那些被他坑过的商户——他们会比谁都想搬空那里。”

“那你呢?”

“我去会会那位军需官。”沈砚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危险的笑意,“顺便,送李修一份‘大礼’。”

楚惊风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庙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声音很杂,像是有好几个人,正踮着脚往这边靠近。

沈砚秋瞬间噤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反手抽出了藏在靴筒里的短刀。刀身漆黑,在昏暗中泛着冷光,显然淬过毒。

楚惊风也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心跳骤然加速。他们选这山神庙议事,本就是看中了这里人迹罕至,怎么会突然有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只是隔着庙门,听不真切。沈砚秋缓缓移动到门后,手指扣在门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楚惊风则贴在供桌侧面,目光死死盯着门口,手心已经沁出了汗。

就在这时,门板被人轻轻推了一下,一道瘦小的身影探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个竹篮。那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打补丁的短褂,脸上沾着泥灰,看到庙内的两人时,吓得“呀”了一声,手里的竹篮“哐当”掉在地上,滚出几个野果来。

“对、对不起!”少年结结巴巴地道歉,转身就要跑,却被沈砚秋一把抓住了后领。

“谁让你来的?”沈砚秋的声音冷得像冰,短刀已经抵在了少年的脖颈上。

少年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是附近的村民,想来庙里求求神,没、没看到有人……”

楚惊风皱眉,这少年看着不像奸细,倒像是真的吓破了胆。他正要开口,却见沈砚秋突然眼神一凛,猛地将少年往旁边一拽——几乎就在同时,一支羽箭“嗖”地射穿了门板,钉在供桌的边缘,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楚惊风心头一沉,拔刀的瞬间,就听到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阴冷的声音:“沈公子,楚将军,咱家奉李大人之命,特来请二位去府中一叙。”

是李嵩的贴身太监,王德福!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沈砚秋将少年护在身后,刀尖指向门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李大人倒是消息灵通。只是不知,是请我们去赴宴,还是去赴死?”

门外的王德福轻笑一声,那笑声像指甲刮过玻璃,刺耳得很:“沈公子说笑了。只是刚才有人看到二位在此密谋,李大人怕二位走了弯路,特意让咱家来‘护着’二位。”

“护着?”楚惊风怒极反笑,“怕是来送我们上路的吧!”

“楚将军这话就难听了。”王德福的声音带着虚伪的关切,“不过……若是二位不肯赏脸,咱家带来的这些护卫,怕是要‘失礼’了。”

话音刚落,庙外就传来了拔刀的声音,至少有十几人!

沈砚秋与楚惊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李嵩的耳目竟如此灵通,连这荒山野岭的会面都被发现了。

“怎么办?”楚惊风低声问,握紧了刀柄。

沈砚秋望着门口,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惧意,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楚兄,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借刀’吗?”

楚惊风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看向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年,又看了看门口那越来越近的阴影,深吸一口气,握紧了佩刀。

就在这时,沈砚秋突然扬声道:“王公公稍等!我们跟你走便是。只是这孩子……”

王德福在门外不耐烦地说:“一个乡野小子,杀了便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话音未落,沈砚秋突然将少年往楚惊风身后一推,自己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门口,短刀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楚惊风紧随其后,佩刀带着劲风劈向门板,木屑纷飞间,已经与冲进来的护卫缠斗在一起!

少年缩在供桌下,看着眼前刀光剑影,吓得闭上了眼睛。混乱中,他似乎听到沈砚秋喊了一句什么,又似乎听到楚惊风发出一声痛呼,还夹杂着王德福那尖利的惨叫……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渐渐平息。少年颤抖着睁开眼,看到满地的鲜血,还有倒在地上的尸体。沈砚秋拄着刀站在门口,玄色短打被染得暗红,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楚惊风靠在供桌上,手臂上划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用布条草草包扎着。

“走。”沈砚秋看了一眼楚惊风,声音有些沙哑。

楚惊风点头,刚想迈步,却突然僵住了——他看到那少年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从护卫身上掉下来的腰牌,牌子上刻着的,竟是太子东宫的徽记!

沈砚秋也看到了,他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李嵩的人,怎么会带着太子的腰牌?

就在这时,山脚下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还夹杂着官兵的呼喊:“奉旨缉拿刺客!闲人回避——”

楚惊风脸色瞬间惨白:“是禁军!他们怎么会来这么快?”

沈砚秋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火把,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原来如此……我们都被算计了。”

少年捧着那块腰牌,抬头看向他们,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恐惧,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山神庙:

“沈公子,楚将军,家父让我带句话——李嵩是毒瘤,太子府,也不是干净地方。”

话音刚落,远处的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庙门,也照亮了少年那张酷似某位朝中重臣的脸。沈砚秋和楚惊风同时心头剧震,他们终于明白,这场看似意外的围杀背后,藏着一个更大的局,而他们,不过是棋盘上被人随意拨动的棋子。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少年说完那句话后,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子,吹亮了扔向了供桌——那里,不知何时被洒上了火油!

烈焰腾空而起的瞬间,沈砚秋只听到少年最后一句话,乘着风飘了过来:

“地窖里的账本,我替你们取了。三日后,城西破庙见——”

火光吞噬了山神庙的屋顶,也吞噬了少年的身影。沈砚秋拉着楚惊风冲出火海时,身后传来禁军整齐的脚步声,而远处的黑暗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场刚刚开始的风暴。他们本想借刀杀人,却没想到,自己先成了别人刀下的鱼肉。那本至关重要的账本,究竟落在了谁的手里?少年口中的“家父”,又是敌是友?一切,都成了未解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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