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靴底碾过最后一片碎裂的琉璃,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荡开涟漪。殿外的血腥味还未散尽,混着龙涎香的馥郁,酿出一种诡异的甜腻——就像刚从坟茔里刨出来的蜜糖,好看,却能毒穿七窍。
“陛下该歇息了。”他的声音裹着殿角的寒气,惊得梁上悬着的鎏金灯笼轻轻晃了晃。玄色衣袍上溅着的血渍已经半凝,像极了寒夜里冻僵的星辰,“剩下的事,交给他们便是。”
龙椅上的元昭帝指尖还在发颤,龙袍前襟被冷汗浸出深色的印子。他望着阶下横七竖八的尸首,那些曾在朝堂上高呼万岁的面孔,此刻都成了睁着空洞眼眶的泥塑。喉结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沈爱卿……这龙椅,怎的这般凉?”
沈醉垂眸,靴尖在金砖上蹭了蹭,仿佛要擦掉什么污秽:“凉,才坐得稳。热乎的位子,多半是火山口。”
元昭帝被这话噎得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倒笑了,笑声里裹着后怕与荒诞:“你啊……总是说这些诛心的话。传朕旨意,召内阁首辅张敬之、镇国将军萧彻、吏部尚书魏长风,即刻到御书房议事。”
“还有呢?”沈醉忽然抬头,眸色比殿外的夜色更沉。
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你是说……”
“户部侍郎李默,通政司参议苏文焕,还有那位总说‘万事以和为贵’的御史中丞柳承嗣。”沈醉慢悠悠地数着名字,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他们今日在宫变时‘恰巧’都抱病在府,这病来得蹊跷,得让太医好好瞧瞧。”
元昭帝的手指猛地攥紧龙椅扶手,指节泛白:“你是怀疑……”
“臣从不怀疑任何人。”沈醉微微倾身,玄色衣袂扫过冰冷的地面,“臣只知道,狼崽子就算披着羊皮,饿极了也会露出獠牙。今夜宫里的血腥味,够他们闻一阵子了。”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内侍总管李德全抱着拂尘,脸色比纸还白,跪在门口连声道:“陛下,张大人、萧将军他们已经在御书房候着了,只是……只是李侍郎说突发恶疾,实在来不了……”
“恶疾?”沈醉嗤笑一声,转身走向殿外,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告诉李大人,宫里的太医刚闲着,让他备好棺材等着,还是乖乖来御书房,自己选一样。”
李德全吓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见沈醉的脚步声渐远,那声音像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元昭帝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忽然觉得今夜的沈醉,比那些叛乱的奸党更让人胆寒——他就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平时看着不起眼,一旦出鞘,必见血光。
***御书房里的烛火跳得厉害,将墙上的影子扯得忽长忽短。张敬之捻着花白的胡须,目光在御案上那枚染血的虎符上打转;萧彻按着腰间的佩剑,甲胄上的寒气还未散去,眉头拧成了川字;魏长风不停地用帕子擦着手,仿佛手上沾了洗不掉的血污。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烛火险些熄灭。沈醉立在门口,玄色衣袍上的雪粒迅速融化,在衣料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像极了未干的血迹。
“沈大人来得巧。”张敬之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今夜之事,多亏了沈大人当机立断。”
“张大人说笑了。”沈醉反手带上门,将风雪关在外面,“我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倒是张大人,三更半夜从被窝里被薅起来,辛苦。”
这话听着客气,却像针一样扎人。谁都知道张敬之今夜称病在家,若不是皇帝下了死命令,怕是此刻还在府里“养病”。张敬之的老脸微微一红,干咳两声道:“为国分忧,不敢言苦。”
“为国分忧?”沈醉缓步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蒙尘的古籍,“那倒是省了不少事。”
就在这时,元昭帝披着龙袍走进来,李德全紧随其后,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皇帝刚坐下,殿外就传来喧闹声,接着是李德全惊慌的通报:“陛下,李侍郎、苏参议、柳中丞求见,说是……说是病好了。”
“病好了?”沈醉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看来宫里的药,比太医院的管用。”
元昭帝的脸色沉了沉:“让他们进来。”
三个穿着官服的身影踉跄着走进来,李默的脸色蜡黄,走路还带着虚浮;苏文焕不停地咳嗽,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柳承嗣倒是挺直了腰板,只是眼底的慌乱藏不住。三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异口同声道:“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元昭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李大人的病,如何了?”
李默身子一颤,额头抵着地面:“托陛下洪福,臣……臣已经好多了。”
“哦?”沈醉忽然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方才听李德全说,李大人病得连床都下不了,怎么这会子就能跑能跳了?莫不是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药?”
李默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文焕赶紧打圆场:“沈大人说笑了,李大人只是一时气急攻心,缓过来就好了。今夜宫中有变,臣等未能及时赶来护驾,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沈醉弯腰,指尖几乎要碰到苏文焕的头顶,“苏大人倒是说说,你们是罪在‘未能赶来’,还是罪在‘等着看好戏’?”
苏文焕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臣……臣不敢……”
“不敢?”沈醉直起身,目光扫过三人,像鹰隼盯着猎物,“方才叛军攻破西华门时,李大人正在府里和小妾掷骰子,对吗?苏大人倒是想来看戏,可惜被家仆死死按住,怕您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还有柳大人,”他看向一直沉默的柳承嗣,“您倒是聪明,躲在佛堂里念经,说是为陛下祈福,可您手里那串佛珠,怕是早就数错了吧?”
三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在冰冷的地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张敬之轻咳一声:“沈大人,当务之急是商议如何处置残余叛党,以及安抚朝野上下,这些旧事……”
“旧事?”沈醉转头看向张敬之,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张大人觉得,今夜这些人头落地的‘旧事’,若是不弄清楚,明日会不会变成新的祸事?就像去年秋猎时,那支‘意外’射向陛下的冷箭,到现在不还是个谜吗?”
张敬之的脸色猛地一变,握着胡须的手紧了紧:“沈大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沈醉走到御案前,拿起那枚染血的虎符,在指间轻轻掂了掂,“只是觉得,有些人总以为把眼睛闭上,麻烦就会自己消失。可狼要是闯进了院子,就算你装睡,它该咬脖子还是会咬脖子。”
元昭帝看着沈醉手里的虎符,忽然开口:“沈爱卿说得对。今夜之事,绝不是偶然。萧将军,你来说说,叛军的主力虽然被剿灭,但还有多少漏网之鱼?”
萧彻上前一步,抱拳道:“回陛下,叛党首领赵承业已被斩杀,但他麾下的三千羽林卫还有不少人逃脱,目前正在全城搜捕。只是……”他顿了顿,“这些羽林卫的军械库里,少了一批玄铁箭,去向不明。”
“玄铁箭?”沈醉挑眉,“那可是能射穿铁甲的东西,寻常人拿不到。”
魏长风忽然开口:“臣知道这批箭的去向。上月李侍郎掌管的户部,曾批了一批‘农具’送往京郊的铁匠铺,现在想来,恐怕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默身上。李默瘫在地上,像一摊烂泥,语无伦次地辩解:“不是我……我是被蒙蔽的……是赵承业逼我的……”
“逼你?”沈醉冷笑,“逼你用国库的银子给叛党造杀人的箭?逼你在宫变时在家掷骰子?李大人,你的骨头若是软成这样,不如趁早去宫里当太监,至少还能落个全尸。”
“够了!”元昭帝猛地一拍御案,茶水溅了出来,“李默,你可知罪?”
李默“噗通”一声跪直了,连连磕头:“陛下饶命!臣一时糊涂,臣再也不敢了!求陛下看在臣祖上三代忠良的份上,饶臣这一次……”
“忠良?”沈醉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你可知赵承业攻破宫门时,第一个冲进去的,是你侄子李青?他手里拿的,就是你批出去的玄铁箭。方才在承天门下,他被乱箭射死,眼睛还睁着,好像在找你这个好叔叔呢。”
李默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过了许久,张敬之才缓缓开口:“陛下,李默罪无可赦,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如……”
“张大人又要讲情?”沈醉打断他,“去年为赵承业说好话的是您,今年为李默求情的也是您。莫非张大人觉得,这朝堂上的官帽,是用人命堆起来的?”
张敬之的脸涨得通红:“沈大人休要血口喷人!老夫只是就事论事!”
“论事?”沈醉站起身,目光如炬,“那我们就论论,为何赵承业的叛军能轻易拿到宫门的钥匙?为何羽林卫的统领会突然‘病逝’,让赵承业取而代之?为何李默批出去的玄铁箭,会出现在叛党手里?这些事,张大人都能‘论’明白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张敬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萧彻上前一步:“陛下,依臣看,当务之急是封锁城门,严查所有可疑人员,尤其是那些与赵承业有过往来的官员。另外,玄铁箭的下落必须尽快查清,否则后患无穷。”
“萧将军说得是。”元昭帝点头,“魏尚书,你即刻带人去户部清查账目,看看还有多少不明不白的支出。柳中丞,你负责督查刑部,审讯俘虏,务必撬出所有同党。”
柳承嗣连忙应下,额头上的冷汗还在往下淌。
“张大人。”元昭帝看向张敬之,“你是内阁首辅,明日早朝,你要稳住百官,告诉他们叛乱已平,不必惊慌。”
“臣遵旨。”张敬之躬身应道,只是那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
沈醉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皇帝分派任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虎符。直到所有人都领了旨,他才忽然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事。”
“沈爱卿请讲。”
“赵承业虽是主谋,但他一个羽林卫统领,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沈醉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背后,一定还有人。”
这话一出,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连一直镇定的萧彻也皱紧了眉头。
“沈爱卿的意思是……”元昭帝的声音有些发紧。
“意思就是,”沈醉将虎符放回御案,发出“当”的一声轻响,“今夜死的这些人,不过是些挡箭牌。真正的大鱼,还在水里游着呢。”
他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外面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寒风吹进殿内,带着一丝破晓的凉意。
“天亮了。”沈醉望着东方泛起的微光,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大鱼最喜欢在天亮前觅食,可他们忘了,天亮之后,就该收网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那个玄色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却又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孤寂。仿佛这满朝的风雨,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而他却甘之如饴,就像饮下一杯淬了毒的酒,明知会肠穿肚烂,也要品出其中的辛辣与快意。
元昭帝望着那枚染血的虎符,忽然觉得这御书房里的烛火,终究照不亮所有的黑暗。而沈醉,或许就是那个敢走进黑暗里,替他把魑魅魍魉一一揪出来的人。只是这样的人,是福,还是祸?他不知道,或许连沈醉自己,也不知道。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将宫殿的飞檐染成了金色。但御书房里的寒意,却仿佛更重了。一场宫变暂歇,却有更多的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涌动,而沈醉知道,他的刀,还不能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