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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渡,名不副实。它并非温柔乡,而是淮河下游一处水流湍急、暗礁密布的险滩。两岸芦苇高耸入云,在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夜色如墨,仅有微弱的星光勉强穿透云层,勾勒出河水翻涌的苍白轮廓。
魏延和他的四千残部,便潜藏在这片芦苇荡的深处。连续多日的高强度行军、转战、厮杀,早已耗尽了他们的体力。甲胄破损,兵刃卷刃,许多士卒带着伤,依靠着顽强的意志和对主将的信任,才勉强支撑到此地。战马也仅剩下不足千匹,大多口吐白沫,疲惫不堪。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汗臭和淡淡的血腥味。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河水永不停歇的咆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如同礁石般矗立在河岸边的身影——魏延。
他卸下了破损严重的胸甲,露出布满新旧伤疤的精壮上身,古锭刀插在身旁的泥地里,刀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在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他脸上涂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同饥饿的狼王,锐利地扫视着漆黑的对岸和下游方向。
“派出的斥候,回来几个了?”魏延的声音嘶哑,带着鏖战后的疲惫,却依旧稳定。
副将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低声道:“将军,回来了三波。下游三十里内的渡口,皆有魏军重兵把守,巡逻队往来不绝。张合的大纛,就在下游十五里的‘望淮驿’……我们,好像被锁死了。”
一股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河水,开始悄然在军中蔓延。前有淮河天堑,后有数万追兵,他们这支孤军,似乎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魏延沉默着,抓起一把冰冷的河水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他拔出古锭刀,指向对岸那片无尽的黑暗:“锁死了?那就崩断它!”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写满疲惫与坚定的脸庞。
“儿郎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怕吗?”
短暂的沉默后,响起稀稀拉拉却异常坚决的回答:
“不怕!”
“跟着将军,杀一个够本!”
魏延咧开嘴,露出一口在白夜里显得格外森白的牙齿:“对!没什么好怕的!我等自渡淮以来,焚粮仓,破戍垒,烧马场,搅得淮北天翻地覆!让曹丕小儿夜不能寐!让魏狗闻风丧胆!纵是今日战死,我等的名字,也必将刻在江东的功勋碑上,流传后世!”
他猛地提高音量,如同受伤的勐虎在咆孝:“但,老子带你们出来,不是为了带你们死在这里的!我们要回去!带着缴获,带着荣耀,回到江东去!让主公看看,他麾下的儿郎,是何等的英雄!让江北的陆逊看看,我等并不输于他!”
“回家!”
“回家!”
低沉的呐喊声在芦苇荡中汇聚,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嘶鸣,带着不屈的野性。
“好!”魏延古锭刀猛地向前一挥,“我们没有船,没有筏!但这淮河,拦不住我等江东蛟龙!会水的,拖着不会水的!有马的,驮着受伤的!就用我们的血肉之躯,给我泅渡过这条淮河!”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副将:“你带一半人马,携所有缴获的战马,从此处强行渡河!吸引下游张合的注意!我率剩下的人,向上游移动五里,从另一处水流更急、但魏军防守必然更松懈的地方,同时渡河!记住,无论哪一边成功,都不要回头!全力冲过去!在对岸的‘柳林坡’集结!”
这是分兵,更是以一部分人为诱饵,为另一部分人创造生机!副将瞬间明白了魏延的意图,眼眶顿时红了:“将军!让末将来做诱饵!您……”
“闭嘴!”魏延厉声打断,“这是军令!执行!”
他拍了拍副将的肩膀,声音低沉下来:“若能活着回去,告诉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他老子,没给魏家丢人!”
说罢,他不再犹豫,点齐两千名体力相对较好、精通水性的士卒,低声喝道:“能跟上的,随我来!”
两道黑色的洪流,如同决堤的暗潮,悄无声息地分离开来,融入了更深的夜色。
下游,望淮驿。
张合并未入睡,他身披重甲,按剑立于临时搭建的望楼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漆黑的水面。作为沙场老将,他太了解魏延这种亡命之徒了。困兽犹斗,其势更凶。他绝不会相信魏延会坐以待毙。
“报——将军!上游寡妇渡方向,发现大量吴军活动迹象!似乎正在准备强行渡河!”斥候飞奔来报。
张合眼中精光一闪:“终于忍不住了吗?传令!各部按计划行动!水军战船前出拦截!岸上骑兵、弓弩手,给我封死那片河滩!绝不能放一人过河!”
魏军的反应极其迅速。很快,寡妇渡下游的河面上,出现了数十艘魏军走舸、艨艟的身影,火把将河面照得通明。岸上,无数的火把组成了一条长长的火龙,弓弦绷紧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可闻。
副将率领的两千吴军,刚刚冲入冰冷的河水,便迎来了铺天盖地的箭雨和魏军战船的冲撞!
“举盾!不要停!冲过去!”副将声嘶力竭地大吼,挥舞长刀格挡箭矢。
吴军士卒嚎叫着,顶着盾牌,奋力向对岸游去。不断有人中箭沉入水底,鲜血瞬间染红了河面。魏军的战船横冲直撞,用拍杆、用船艏,将试图靠近的吴军连人带盾砸入水中。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吴军如同扑火的飞蛾,明知是死,却依旧前仆后继。他们的牺牲并非没有价值,巨大的动静和决死的姿态,牢牢吸引了张合主力和下游魏军的所有注意力。
而与此同时,上游五里外,一处名为“鬼见愁”的险峻河段。
这里水流更加湍急,暗礁丛生,漩涡处处,平日连渔船都很少靠近。魏延选择这里,正是赌魏军防守薄弱。
果然,此处的魏军巡逻队只有寥寥百人,分散在较远的河岸。
“就是现在!下水!”魏延低吼一声,第一个扑入了冰冷刺骨、如同万把钢刀刮骨的淮河水中!身后的两千士卒,毫不犹豫,紧随其后!
没有呐喊,没有火把。所有人咬着兵器,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过人的水性,在黑暗中与激流、暗礁搏斗。冰冷的河水迅速带走体温,力气在飞速流逝。不断有人被漩涡卷走,撞上暗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漆黑的河水中。
魏延奋力挥动双臂,古锭刀背在身后,如同一条真正的蛟龙,破开浪花。他时不时回头,拉起体力不支的士卒,嘶哑地鼓励:“跟上!就差一点了!”
对岸,已然在望!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对岸浅水区时,下游方向的喧嚣似乎惊动了上游的魏军小队。几支火箭歪歪斜斜地射向河面,虽然准头不佳,却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那边还有吴狗!”惊呼声响起。
“快!加快速度!”魏延目眦欲裂,拼命催促。
大部分吴军终于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南岸的泥滩,冻得浑身发抖,几乎脱力。但仍有数百人还在河中挣扎。
而此刻,下游的魏军也终于反应过来,一支约五百人的骑兵部队,在一个魏军司马的率领下,沿着河岸疾驰而来,马蹄声如雷鸣!
“放箭!射杀河中的吴狗!”魏军司马厉声下令。
密集的箭雨瞬间覆盖了河面,那些还在水中挣扎的吴军士卒,顿时成了活靶子,惨叫声不绝于耳,河水愈发猩红。
已经上岸的吴军惊魂未定,看着追兵杀至,河中同伴被屠戮,一股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将军!快走!”亲兵拉着魏延,想要向更远处的柳林坡撤退。
“走?”魏延勐地甩开亲兵,他回头看着河中那些在箭雨中沉浮、却依旧拼命向岸边划来的士卒,看着那些年轻而绝望的脸庞,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决绝的战意,猛地从胸中炸开!
他为了胜利,可以冷酷,可以行险,可以牺牲部分人。但眼睁睁看着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在即将逃出生天的最后时刻被敌人如同猪狗般射杀在河里,他做不到!
“啊——!”魏延发出一声震动四野的怒吼,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他反手拔出背后的古锭刀,浑身杀气如同实质般喷薄而出!
“还能喘气的!跟老子杀回去!接应弟兄们上岸!”
他竟不退反进,单人独骑,如同一道红色的闪电,迎着那五百魏军骑兵,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将军!”
“跟将军拼了!”
刚刚上岸、本已筋疲力尽的吴军士卒,被主将这无比疯狂、无比悍勇的举动瞬间点燃了最后的血性!他们抓起地上一切能当作武器的东西——石头、断矛、甚至徒手,嚎叫着,跟随着那道一往无前的背影,冲向了数量远超己方的魏军骑兵!
那魏军司马显然没料到这股残兵败将还敢反冲,愣了一下。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魏延已经杀到近前!
“挡我者死!”魏延双目赤红,古锭刀化作一道黑色的旋风,直接撞入了骑兵阵中!
刀光闪过,人头飞起!战马悲鸣!他根本不理会噼砍向自己的兵刃,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每一刀都倾尽全力,只攻不守!凭借着非人的勇力和一股决死的悍勇,他竟然硬生生在密集的骑兵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取那名魏军司马!
那司马见魏延如杀神般冲来,吓得魂飞魄散,拔马想走。魏延岂能让他如愿?他猛地从马背上跃起,弃马不用,如同大鹏展翅,凌空一刀,带着凄厉的呼啸,直噼而下!
“噗嗤!”
连人带马,竟被魏延这含怒一击,生生劈成了两半!鲜血内脏如同暴雨般喷洒开来!
主将瞬间毙命,死状如此凄惨,魏军骑兵顿时大乱!
而此刻,后续的吴军士卒也如同疯虎般扑了上来,用牙齿,用拳头,用一切手段,与惊慌失措的魏军骑兵缠斗在一起。河中的吴军士卒,也趁此机会,拼命爬上了岸,加入了战团。
这片小小的河滩,瞬间变成了最原始、最血腥的杀戮场!魏延浑身浴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古锭刀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他如同一个不知疼痛、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竟无一人能挡其片刻!
这疯狂的逆袭,这战神般的勇武,彻底震慑住了魏军。剩余的骑兵见主将惨死,对方主将又如此凶悍,再也无心恋战,发一声喊,四散溃逃。
河滩上,暂时恢复了寂静。只有河水依旧在咆哮,以及遍地残缺的尸体和垂死的呻吟。
魏延以刀拄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血水混着汗水从额角滑落。他环顾四周,跟着他反冲上岸的士卒,又倒下了近半。但,河中剩下的弟兄,大部分都成功上岸了。
“清点人数……能动的,带上伤员……立刻……向柳林坡转移……”他艰难地下达命令,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残存的不到一千五百名吴军,相互搀扶着,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无尽悲怆,默默地消失在岸边的柳树林中。
当张合亲率主力赶到鬼见愁时,看到的只有满地的魏军尸体和一片狼藉的战场,以及对岸那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嘲讽的柳林。
张合脸色铁青,看着河水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色,久久无言。他知道,魏延这把刀,终究还是让他崩开了一个口子,逃了出去。经此一役,魏文长之名,必将震动天下。
数日后,柳林坡。
得到消息的黄忠,派出的接应部队终于找到了这支几乎被打残的孤军。当看到魏延和他身后那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直着脊梁、眼神如同饿狼般的士卒时,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禁为之动容。
魏延的伤势不轻,身上多处刀伤箭创,最严重的一处枪伤几乎洞穿了他的肩胛。但他拒绝立刻回历阳养伤,坚持要留在前线。
“老子还没死,就得盯着张合那老小子!”他裹着厚厚的绷带,声音依旧带着狠厉。
魏延孤军深入淮北、焚毁飞云厩、最终血战渡河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江东,也传遍了天下。
建业,吴公宫。
陈暮看着详细的战报,沉默了许久。战报上冰冷的数字记录着魏延部的损失:出征五千精锐,归来者不足一千五百,战马仅余三百,可谓伤亡惨重。
“文长……辛苦了。”陈暮轻叹一声,语气复杂。他既为魏延取得的辉煌战果(焚毁大量粮草、军械,尤其是飞云厩战马,极大打击了魏军士气)而欣喜,也为这支精锐的惨重损失而心痛。
“擢升魏延为镇西将军,封都乡侯,增邑两千户!所有生还将士,皆按战功厚赏,伤亡者,从优抚恤!”陈暮做出了决断,“另,以孤之名,亲书慰问信,送往历阳,令其好生养伤。”
“主公,魏将军虽建奇功,然其行险,致使数千精锐折损,朝中已有非议……”有御史出列谏言。
陈暮目光一冷:“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若无魏文长淮北这一把火,曹丕岂会如此忌惮?江北岂能如此安稳?些许损失,与战略大局相比,值得!此后,休得再议!”
他强势压下了朝中的异议,表达了对魏延的绝对支持。然而,他心中也清楚,经此一役,魏延这柄利刃的锋芒更盛,但其桀骜与行险,也必然会引起更多人的忌惮和不满。尤其是,与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陆逊相比,魏延的风格,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许都,曹丕的怒火几乎将宫殿点燃。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剿灭魏延,反而让对方在自己的腹地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还让其逃之夭夭!他严惩了作战不力的将领,但对张合,终究还是倚重其才,未加重责,只是责令其戴罪立功。
而司马懿,则在暗中更加紧了与江东内部某些势力的勾结。魏延的胜利,固然彰显了吴军的强悍,但其造成的内部裂痕(如对陆逊新政不满的势力,可能会借此攻讦陆逊“保守”、“无能”),或许正是他可以利用的机会。
江北,寿春。
陆逊也收到了详细的战报。他看着战报上魏延那惊心动魄的战绩和惨重的损失,久久不语。
“都督,魏将军此举,虽扬我军威,然伤亡太大,且其风头过盛,恐非朝廷之福……”长史低声道。
陆逊摆了摆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走到窗前,望着北方。
“魏文长,是柄好刀。”他轻声道,语气平静,“只是,用刀之人,需知何时该用,何时该藏。过刚,则易折。”
他转身,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深邃:“传令下去,江北各军,加强训练,加固城防。魏延这把火,烧得曹丕肉疼,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雨,恐怕就要来了。我等,需早做准备。”
淮水之畔的血色渐渐褪去,但由魏延这把孤火点燃的更大风暴,正在天际酝酿。天下的棋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第四百七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