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二楼的空气,因两个不速之客的归来而瞬间点燃。
伊芭蕾拉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众人头顶上空盘旋飞舞,尖细的嗓音充满了戏剧性的夸张,每一个词都拖着长长的尾音,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巴克则抱着一小包薯片,盘腿坐在桌角,一边“咔嚓咔嚓”地嚼着,一边用力点头,为同伴的讲述提供着完美的音效。
“……然后那个叫罗德里克的船长,就说她是‘野生白百合’!你们敢信吗!肉麻死了!”
伊芭蕾拉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罗德里克粗粝的嗓音,讲到精彩处,还学着法尔纳塞当时的样子,微微垂下眼睫,做出一番柔弱无助的姿态。
猴子的脸,随着她的讲述,一点点沉了下去。当听到“未婚夫”三个字时,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盘子里的骨头一阵乱跳。
“结婚?”
他的声音绷得很紧,充满了某种被背叛后的错愕与愤怒。
“既然要结婚,那她就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了,对吧?既然是这样,她就直接说啊!什么都不解释,就让塞尔比高那个家伙送来一张破纸,然后自己跑去当新娘?”
猴子越说越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突然和大家断绝往来……真是让人觉得心寒啊!”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戏耍的傻瓜,之前那些生死与共的经历,在贵族小姐的一场婚约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是贵族,跟你这种猴子一起在泥地里打滚,一定让她觉得很丢脸吧。”
伊芭蕾拉停在半空中,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嘲讽道。
“你懂什么!”
猴子被戳中了痛处,冲她吼了回去。
史尔基一直沉默地听着,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她紧紧攥着被归还的西尔芙披肩,那轻柔的布料此刻却硌得她手心生疼。
“不,伊芭蕾拉,你这么说不对。”
小魔女摇了摇头,清澈的眼眸里满是认真。
“法尔纳塞小姐想学习魔术的想法,不是假的,我能感觉到,那种渴望是非常纯粹的。而且……她把那把银小刀也保管得那么好……”
她能感觉到,法尔纳塞一直将它带在身边,从未离弃。
“可是她把银小刀送回来了!”
猴子立刻抓住了话里的漏洞,声音尖锐地反驳。
“这不就说明了一切吗?什么学习魔术,我看不过是贵族千金大小姐的一时兴起!玩腻了,就扔了!我们,还有你教给她的东西,都一样!”
这句刻薄的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进了史尔基的心里。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眶毫无预兆地泛起一层水雾,视线瞬间变得模糊。她用力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真的掉下来。
房间里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争执而变得凝重。
“你们讲反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格斯。
他一直靠在墙边,像一座沉默的雕塑,直到此刻才缓缓开口。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她替我们弄到一艘船的代价,就是接受这个婚约。应该是这个原因。”
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陈述。
然而,这几句话却像一道惊雷,在众人脑海中炸开。
猴子脸上的愤怒凝固了。
史尔基噙在眼里的泪水也停住了。
是啊!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
塞尔比高那公式化的态度,那不容置喙的告别,那份被归还的、象征着割裂的护身符……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在这一刻都有了唯一的解释。
那不是抛弃,是交换。
一场用她自己的未来,为他们换取前路的交换。
“贵族们视政策婚姻为理所当然。”
格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他看着窗外那座灯火辉煌的巨大庄园,眼神幽深。
“更何况,她是温迪米翁家的大小姐,是数一数二的贵族名门千金。”
“我们都忘了这件事……”
是啊,他们都忘了。
忘了那个会笨拙地挥舞细剑、会因为看到幽灵而吓得尖叫、会和他们一起围着篝火啃干面包的法尔纳塞,首先是一位身份尊贵的贵族。她的身上,背负着他们这些普通人永远无法理解的责任与枷锁。
高大宝一直没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听着。此刻,他不由得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遍格斯,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叹。
“真没想到,你脑子这么灵光!”
他啧啧称奇。
“不像那些只知道熬炼筋骨的体修,脑子里都快练成肌肉了。”
格斯只是面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聊的傻子。
“那么,该怎么办?”
猴子的声音低了下去,之前的怒火已经完全被一种茫然和愧疚所取代。他下意识地看向格斯,等待着他的决定。
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格斯。
格斯收回望向庄园的目光,环视了一圈众人。
“我本想说,这是她自己决定的事。”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要获得一艘船得赔上法尔纳塞和好吃得饭菜,这样怎么算都划不来!”
夜色下的温迪米翁庄园,静谧得同一幅精美的油画。
月光流淌,将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几何形树篱镀上一层银边,汉白玉雕塑在暗影中投下优雅而孤寂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晚香玉与茉莉混合的馥郁芬芳,远处喷泉的水声,规律而清冷,是这片沉寂中唯一的声响。
法尔纳塞端坐在冰冷的云石长凳上,背脊挺得笔直。
她的掌心,静静躺着一颗苹果。
不是桌上果盘里那些完美无瑕的贡品,而是她特意从厨房后院那棵老树上摘下的,表皮带着些许天然的斑点和一道浅浅的划痕。
更真实。
她闭上双眼。
黑暗涌来,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充斥着混乱的杂音。罗德里克船长那张布满风霜的脸,父亲威严而不容置喙的眼神,还有……格斯一行人或愤怒、或错愕、或不解的表情,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撕扯着她的专注。
不行。
她试图在精神的画布上勾勒那颗苹果的形态,可笔触总在颤抖。
那红色时而明亮,时而黯淡,轮廓在指尖的想象中不断融化、变形,最终溃散成一团模糊的色块。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带来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