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亡并非终点。
高大宝眼前的尸山血海并未如潮水般退去,而是像被墨汁滴染的清水,整个世界都沉入了无尽的黑暗。
可这黑暗里,有声音。
不是厮杀,不是哀嚎,而是一种比死亡更深沉的执念。那是千千万万黄巾信众在生命最后一刻,迸发出的不甘与祈愿。
这些残存的愿力,像无家可归的萤火,盘旋着,哀鸣着,最终寻到了那片废墟中唯一仅存的余烬——太渊的残魂。
它们不由分说地涌了进去,不是治愈,而是强行将她与“黄天”这个未竟的理想,彻底捆绑、熔铸。
她不再是那个会流血会痛的女子,她的存在,被扭曲成了一种法则,一个理念的化身。
“黄天”未死,她便永在。
可“黄天”……已亡。
于是,她成了时空裂隙里一个孤独的幽魂,一个行走的悖论。
她看见王朝更迭,江山易主。她看见饿殍遍野,苛政如虎。她看见无数次反抗,无数次被碾碎。
她所见的,皆是她曾想改变却无力回天的轮回。
悲悯化为枷锁,无奈刻入魂魄。她的身形愈发虚幻,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无际的悲苦同化,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直到某一天,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自冥冥中而来,将她从永恒的漂泊中拽出。
她成了二十四剑灵之一。
……
嗡!
神识剧烈一晃,高大宝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太平城的静室之内。
他依旧握着太渊的手。
那只手还是那么冰冷,可现在,高大宝感觉自己握着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座横跨千年的巨大墓碑,上面刻满了亡者的名字和未酬的壮志。
他抬眼,看向那张半鬼半神的脸。
太渊静静地看着他,青铜鬼面下的右眼,那片吞噬一切的永夜,此刻竟泛起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涟奇。
她将自己最荣耀的崛起,最惨烈的败亡,最不堪的背叛,最深沉的理想,像一本摊开的血书,一字不漏地展现在了这个仅仅金丹期的剑主面前。
高大宝喉咙发干,半晌无言。
他体内的金丹,在经历了霖姬的水润和蛰煌的雷劈之后,此刻彻底沉寂下来,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厚重感在核心滋生。
他终于明白,霖姬为何说太渊是“最接近神”的剑灵。
狗屁的神!
她承载的,根本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性,而是一个时代所有被碾碎的希望,是千古之下,众生对“天道不公”最决绝的呐喊。
高大宝心里堵得厉害,忽然又觉得有点想笑。
一个霖姬管账,一个蛰煌讨债,现在又来了个太渊……负责颠覆世界?
自己这通商阁的业务范围,是不是有点太广了?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空中顿了顿,最终没有去碰那道流淌着熔岩血泪的金箔。
那不是伤口,那是一枚勋章。
“原来……”高大宝咧了咧嘴,声音沙哑,“你的太平道,是这么个‘赔’本生意。”
太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不过还好。”高大宝反手握紧了她冰冷的手指,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他盯着她那只漆黑的右眼,一字一顿。
“从今天起,你不是‘黄天’道主了。”
“你是我的剑灵,太渊。”
“你的烂账,我来清。你的太平道,我来走。”
“他们没能杀死的,会让他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他们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让你这把最利的刀,落到了我的手上。”
话音落下,太渊那只缠着咒文绷带的手,在高大宝的掌心,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那金箔之下,熔岩般的血泪,流淌的速度,似乎快了一分。
静室中,流淌的时间涟漪渐渐平复。
窗外太平城的市井喧嚣,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模糊而遥远。
高大宝的神魂依旧激荡,太渊那横跨千年的悲怆记忆,像一道道滚烫的烙印,深刻在他意识的每一寸角落。
他刚刚许下的那个“我接了”的承诺,还回荡在耳边,重逾万钧。
他望着眼前这尊曾欲代天立道、如今却静默如迷的剑灵,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太渊有了动作。
那只缠绕着咒文绷带、渗着血墨的手,缓缓抬起,动作间带着一丝迟滞,仿佛承载着千年的重量。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青铜鬼面边缘,停顿了一瞬。
那是她千百年来唯一的遮掩,是她败亡后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也是隔绝她与整个世界的壁垒。
高大宝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随即,她摘下了面具。
没有金属落地的脆响,面具在她手中化作点点流光消散。
刹那间,静室里的光线都仿佛被这张脸夺走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她。
高大宝的呼吸停了。
他见过霖姬那种浸润万物的温柔,也见过蛰煌那焚尽八荒的英气。
但这张脸,超越了美丑,近乎于一种“道”的显化。
左半边脸,肤光清冷,细腻通透,沉淀着救死扶伤的无尽悲悯。
右半边脸,则泛着一层淡淡的鎏金光泽,那是昔日“黄天”道主号令天下的威严,留下的不灭印记。
生与死,慈悲与决绝,两种极致的矛盾,在她脸上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和谐。
她那只完整的右眼,不再是吞噬一切的死寂,深邃的黑暗中,竟真的浮起点点碎光,像劫火余烬里,被他亲手点燃的星火。
而被金箔封印的左眼,那流淌的熔岩血泪,速度竟真的慢了下来,不再那么灼心。
高大宝脑子里嗡的一声。
完了。
霖姬管账,蛰煌讨债,这位……这位是准备在我通商阁里直接开坛讲道,发展信徒吗?
我这商业帝国,还没起步就要转型成太平神教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却见太渊那左朱右紫的唇,看着他那副呆头鹅的模样,极其缓慢地、生疏地向上牵动。
那不是一个练习了千百遍的魅惑笑容。
那是一个刚刚从冰封的土壤里,挣扎着破土而出的嫩芽,笨拙,却充满了生命力。
一个笑容。
一个只对他绽放的笑容。
高-宝心头那点不着调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滚烫。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触碰,却又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怕惊扰了这千年一遇的“解冻”。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
“你……”
“你还是别笑了。”
太渊的笑容一僵。
高大宝看着她那只右眼里重新凝聚的迷茫,赶紧找补:“你一笑,我这刚稳住的金丹又要造反了。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道:“老板娘,以后这副面孔可不能随便露出来。”
“不然我这通商阁的门槛,怕是真的要被那些慕名而来的修士给踏平了。”
老板娘。
这个称呼,让太渊微微一怔。
她那双见过苍天喋血、万民俯首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出高大宝那张带着几分无赖,又带着几分真诚的脸。
她唇角的弧度,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又上扬了一分。
这一次,自然了许多。
她终于开口,那声音不再是昼夜交织的诡异回响,而是清冷中带着一丝初融暖意的本音,虽然还略显沙哑,却无比真实。
“那便……”
“天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