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昆仑隘口,荒原之上风如刀割。
谢云书立于焦土中央,一袭素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身形清瘦,面色苍白,却站得笔直,仿佛一根不肯弯折的青竹。
手中银针泛着幽蓝微光,针尖轻颤,似与地底某种无形之力悄然共鸣。
苏晚晴站在三步之外,指尖紧紧攥着玉瓶边缘。
那瓶中膏体青碧如潭水,是她彻夜未眠,以信义酱里提取的活性菌种为主引,辅以雪莲汁、龙骨粉、千年茯苓髓,经七道温控发酵炼成——“养脉膏”。
此物本为调理战伤经络而创,如今却被谢云书用来承接大地之痛。
她看着他闭目凝神的模样,心头猛地一揪。
这男人从不言苦,可她知道,每一次银针入土,都像是将自己的命脉与地脉强行缝合。
他的指尖在抖,唇色已泛出淡淡的青灰,额角渗出的汗珠刚冒出便凝成了霜。
“东三里!”小满突然扑倒在地,双耳紧贴冻土,声音发颤,“土心结块……像被人用钉子扎死了!根断了,气堵了,它……它在哭!”
众人皆惊。
岩娘从石窟深处缓步走出,背负一具乌木匣,匣面刻满龟裂纹路,如同干涸河床。
她年逾六旬,眼窝深陷,却目光如炬。
将匣子轻轻置于地上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咚”,仿佛唤醒了沉睡百年的魂灵。
“祖训有言,”她的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银针若无‘地骨引’,便如刀割肉,徒增痛楚而不通脉。”
她缓缓掀开匣盖。
七根黑针静静横卧其中,针身非金非铁,似由某种远古兽骨磨制而成,针尖隐隐有血丝游动,宛如活物呼吸。
“这是三百年前我先祖埋下的‘归源针’,以自身精魄祭炼,只等一个愿替大地承痛的人。”岩娘抬眼看向谢云书,目光灼灼,“你准备好了吗?”
谢云书没有回答。
他只是双膝跪地,对着那乌木匣重重叩首,额头触地,久久未起。
再起身时,他已将第一枚归源针握于掌心,另一手持银针,蘸取苏晚晴递来的养脉膏,缓缓刺入脚下焦土。
刹那间——
天地骤震!
一道赤线自针尖迸发,如血蛇蜿蜒,瞬间蔓延百步。
枯草簌簌颤动,竟在众人眼前抽出嫩绿新芽;干裂的地表微微隆起,细小的根须破土而出,仿佛死去多年的土地,在这一刻重新学会了呼吸。
“活了……真的活了!”小满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双手捧起一抔泥土贴在脸上,“它在跳!我能感觉到它的脉搏!”
霍一刀蹲在远处打磨断针,粗粝的手掌摩挲着残损的针体,嘴里嘟囔:“这世道,连地都病了。”他是前军中铁匠,因战乱流落边陲,靠修针换饭吃,半辈子听的是金戈之声,看的是断刃残甲。
可今日这一幕,却让他怔住了。
他盯着谢云书每施一针便唇色发紫,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竟默默起身,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副自制铜夹。
“加个环扣,”他声音低哑,“能分压三成力。我当年给战马蹄铁卸震用的就是这个法子。”
苏晚晴瞳孔一缩,立刻反应过来:“传工匠!立即依样打造‘脉针辅架’!凡参与护脉者,工钱翻倍,记功入册!”
她转身下令,语气果断如铁:“沿途凡针落之地,必建石台,刻波动时辰,供百姓祭拜、添油、守夜——此为‘脉亭’!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山河有灵,不可欺辱!”
命令传下,百人应声而动。
有人搬石垒基,有人刻碑铭文,还有老农自发送来灯油、香火、一碗热粥。
一名白发老妪颤巍巍地跪在新建的石台前,点燃三支土香,喃喃道:“地母啊,您疼了多少年……总算有人听见了。”
风过荒原,灯火微明。
谢云书静静站在第一座即将落成的脉亭旁,望着远方陇西旱塬的方向,眸色深不见底。
真正的劫难,还在地下深处蛰伏。
而就在第七日清晨,当首座脉亭终于落成,红绸高悬,鼓乐未歇之际——
谢云书第二针落下。
大地却忽然发出一声凄厉闷响!
针身剧烈嗡鸣,仿佛要断裂。
地下毒砂翻涌,黑雾自裂缝中喷薄而出,小满尖叫出声——
红绸未落尘,鼓乐尚在耳。
谢云书第二针落下的一瞬,天地骤变。
那银针刚触焦土,便如刺入沸腾毒渊,嗡鸣之声尖锐刺骨,仿佛万千冤魂齐声哀嚎。
针身剧烈震颤,幽蓝光芒瞬间转为暗紫,裂纹自根部悄然蔓延——竟似要当场折断!
“不——!”小满扑跪向前,双手死死按住地面,脸色惨白,“有人动过地气!不止一次……是剜脉、断根、灌毒砂!这下面……早就被人剖开过心肝!”
话音未落,裂缝中轰然喷出黑雾,腥臭扑鼻,沾之如蚁噬筋骨。
枯草焦卷倒伏,方才萌发的嫩芽刹那枯萎成灰。
岩娘猛然退后三步,石医杖重重顿地:“百年禁术‘蚀龙钉’!这是断王朝命脉的阴毒手段!”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铁影破风而至。
霍一刀腾身跃起,铜夹直扣针柄!
他双臂青筋暴起,咬牙怒吼:“稳住——!我给你扛三成力!”
咔嚓一声,铜夹咬合,针体震颤稍缓。
可反震之力如山崩倾泻,他整个人被掀飞数丈,重重砸进石堆,口吐鲜血,半边身子嵌在乱石之中。
“霍师傅!”苏晚晴瞳孔骤缩,却来不及奔去。
她猛地转身,从腰间玉瓶剜出最后一坨青碧膏体,指尖蘸取,毫不犹豫抹上谢云书后颈命门穴。
冰凉入体,谢云书浑身一颤,喉头腥甜翻涌,硬生生咽下。
养脉膏渗入经络,活性菌种与他体内战魂脉悄然共鸣,竟化作一股温流,逆冲四肢百骸。
他颤抖的手指终于稳住,银针缓缓沉入三分——虽未全没,却已扎进毒脉核心。
“陈伯!”苏晚晴厉声下令,声音穿透风沙,“带人熬‘镇脉汤’!信义酱三斤、赤苓末二两、雷公藤炭、九节菖蒲——按方子来!泼洒针周百步之内,一滴都不能漏!”
“是!”陈伯领命疾奔,老农们纷纷提桶扛锅,柴火通明彻夜不熄。
药汤滚沸,浓香混着微酸气息弥漫荒原,如一层无形屏障压向黑雾。
更深露重,百名村民提灯围坛,手持土香,跪坐成圈。
白发老妪颤声领诵:“风调雨顺,山河安宁……”
起初微弱,继而连绵,终成洪流。
百人齐声,灯火如星河倒悬,竟引得空中云层翻涌,低沉闷雷隐隐滚动。
奇迹发生了——
黑雾开始收缩,毒砂簌簌沉降,银针上的紫芒渐渐褪去,重新泛起柔和蓝光。
大地不再哀鸣,而是发出一声悠长叹息,宛如久病之人终于喘过一口气。
黎明破晓,天光微熹。
首座脉亭终于落成,石台巍然,碑文清晰:“此地有灵,万民共护。”
谢云书倚在石柱旁,呼吸微弱,唇无血色,却仍睁着眼,望着远方起伏的旱塬山脊。
苏晚晴默默将外袍披在他肩头,指尖轻抚他冰冷手腕,低声道:“你说过,这一脉不是你的命,是万民的根。”
他轻轻一笑,眼底却燃着不肯熄的火:“所以……还得走。”
远处,第二座脉亭已在搭建,木架初立,旌旗猎猎。
小满坐在墙根,用炭条一笔一划描画《脉动图》——蜿蜒线条如血脉奔流,标注着每一寸复苏的地界。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高处,七十二州舆图虚影浮现,两点微光悄然亮起,遥遥相望,似在呼应。
旅程才刚开始。
而此刻,江南水乡,梅雨连绵。
断桥旧基之上,青苔湿滑,水雾氤氲。
一位老者拄拐而来,满身铃铛叮当作响,每一步都像是敲在人心上。
他抬头望天,浑浊眼中闪过悲悯:“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