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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到勤政殿时,殿内空气沉闷得像凝固的铅块。

他身上那股从闲月阁带来的血腥味尚未散尽,与殿内的龙涎香混在一起,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苏培盛弓着身子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像猫,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觉得刺耳。

就在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殿门。

那人没有融入夜色,反而像一柄出鞘的剑,将夜色斩开了一道缝隙。

“皇兄。”

是果郡王允礼。

他一身常服,手里捏着个毫不起眼的竹筒,平日里的闲散神情荡然无存。

皇帝抬眼,满殿的阴郁仿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说。”

“刚截下的。”

允礼快步上前,将竹筒递了过去。

“敦亲王府的信鸽,往西北去。”

西北。

年羹尧。

皇帝接过竹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竹管生生捏碎。

他从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信纸,展开。

殿内烛火猛地一跳,映得他半边脸庞隐在暗影里。

信上字不多,每一个字却都像淬毒的钢针。

敦亲王劝年羹尧“清君侧”,挥师入京,另立新君允嗣。

事成之后,尊敦亲王生母为皇太后。

“呵。”

皇帝喉咙里滚出一声极低的冷笑,像是生锈的铁器在刮擦。

他将那张信纸递给允礼。

“瞧瞧,朕还坐在这龙椅上,已经有人惦记着给大清换个新太后了。”

允礼看完,脸色也沉了下来。

“敦亲王疯了。他凭什么认为年羹尧会听他的?”

“他疯不疯,朕不在乎。”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夜幕下死寂的紫禁城。

“朕在乎的是,他动了这个念头。”

他猛地回头,眼神里再无半分人情,只剩下俯瞰死物的漠然。

“年羹尧或许不会应,他但凡还有脑子,就不会陪敦亲王一起死。”

“可朕,不能赌他‘不会应’。”

允礼的呼吸停顿了一瞬:“皇兄的意思是?”

“你手底下那批人,该见见血了。”

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刀。

“替朕把敦亲王府盯死了!朕今夜便调肖麒麟的京畿大营,将整个王府给朕围成一座铁桶!”

“皇兄,此事体大,若无确凿人证……”

“这封信,就是赃物。”

皇帝打断他,指了指桌上的信纸,又指了指允礼。

“而你,就是人证。”

“你时常出入敦亲王府,今夜由你去,才不会惊动任何人。”

他伸手,重重拍在允礼的肩上。

“子时动手,朕等你的消息。”

允礼躬身,声音沉稳:“臣弟遵旨。”

“苏培盛!”

“奴才在!”

苏培盛一个激灵,扑跪到皇帝脚边。

皇帝慢条斯理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去寿康宫传话。”

“就说太后凤体违和,心绪不宁,想让小辈们进宫陪她说说话。”

苏培盛的头埋得更低,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这是要拿敦亲王福晋和世子当人质。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毫无温度。

“传朕旨意,请敦亲王福晋与世子,即刻入宫。”

“就住在寿康宫偏殿,陪着恭定公主,好好为太后侍疾尽孝。”

“嗻……”

苏培盛退下后,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皇帝一人。

他走到墙上悬挂的舆图前,目光如鹰爪,死死抠在西北的方向。

那里,是年羹尧大军的驻地。

白天,年世兰用一把锁,诅咒他未出世的祥瑞龙裔。

晚上,敦亲王就勾结年羹尧,要夺他的江山社稷。

好。

真好。

你们年家,还真是给了朕一个又一个的惊喜。

皇帝的唇角,终于勾起一个弧度。

那笑意没有到达眼底,却让殿内的烛火,都跟着恐惧地颤栗起来。

***

景仁宫的晨昏定省,气氛微妙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华妃称病未至。

少了那份扎眼的张扬跋扈,殿内反倒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众人请安问好,言语间一团和气,只是那眼风飘来荡去,刀子似的,全在刚出月子的淳嫔和身怀双胎的慧嫔身上来回切割。

孙妙青抚着已经快六个月的肚子,安然地受着各路审视,面上挂着滴水不漏的微笑。

仿佛那些目光不是探究,而是春风。

请安结束,众人散去。

安陵容快走几步跟上孙妙青,压低声音:“姐姐,我们现在回宫,还是去御花园走走?”

“不急。”

孙妙青脚步一转,竟是朝着与春禧殿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带塔斯哈去给皇祖母请个安。”

六皇子塔斯哈今年将近两岁,正是玉雪可爱、话都说不大利索的时候,由乳母抱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宫道上的一切。

安陵容心头一跳,瞬间明白了孙妙青的用意。

寿康宫内,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药味。

太后近来凤体违和,免了绝大部分的请安,整座宫殿都显得格外肃静,像一口被盖上的古钟。

听闻慧嫔带着六皇子前来,太后还是传了话,让她们进去。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塔斯哈被乳母扶着,有模有样地行了个歪歪扭扭的礼,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

太后半靠在榻上,原本倦怠的神色,在看到自己亲孙儿的那一刻,像冰雪遇上了暖阳,瞬间融化开来。

那笑意,是真真切切的。

“好孩子,快到皇祖母这儿来。”

她招了招手,塔斯哈便迈着小短腿颠颠地跑了过去,一头扑到榻边。

太后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又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蛋,从旁边的攒盒里拿了块牛乳糕递给他。

“我们塔斯哈,好像又长高了。”

孙妙青和安陵容恭敬地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幅祖孙天伦的温馨画面。

太后的目光落在安陵容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片刻,语气温和:“你就是和贵人吧?哀家听皇帝提过你,说你性子温顺,歌唱得好。”

安陵容心脏猛地一缩,连忙屈膝,声音里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颤抖:“臣妾惶恐,不敢当皇上与太后娘娘谬赞。”

“是个懂规矩的。”

太后点了点头,随即对她道:“哀家这里闷得很,你带着塔斯哈去园子里逛逛吧,这会儿日头正好,别拘着孩子。”

这是要单独与孙妙青说话了。

安陵容何等乖觉,立刻应了声“是”,便牵着塔斯哈的小手,跟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孙妙青和太后两人,暖融融的气氛瞬间冷却,变得沉静而肃穆。

“坐吧。”太后指了指近旁的绣墩,“怀着双胎,是天大的福气,也是天大的辛苦,不必拘着这些虚礼。”

“谢太后。”

孙妙青依言坐下,却只坐了半个绣墩,腰背挺得笔直,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太后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那眼神复杂难辨,最后只化为一声轻叹。

“哀家前儿个,收到了老十六从皇陵寄来的信。”

孙妙青的眼睫微微一颤,面上却分毫不显,只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那孩子,人在皇陵,心却还惦记着哀家这把老骨头,惦记着他皇兄。”太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怅惘,“信里絮絮叨叨,问哀家的身体,问皇帝的起居,还说皇陵的树叶都黄了,景致萧索。”

孙妙青垂下眼帘,声音温软而诚挚,像一捧融化的蜜糖。

“皇上与十六爷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又同样对您孝顺备至。这是太后您的福气,也是大清的福气。”

她顿了顿,手轻轻抚上腹部,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母性光辉与无限憧憬的神情,那神情圣洁得让人不忍亵渎。

“臣妾每每看到皇上与十六爷,心里就忍不住想,盼着臣妾肚子里的这两个孩子,将来也能有皇上与十六爷一半的兄友弟恭,能对皇上、对您有他们一半的孝心,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像一把最精巧的钥匙,精准地插进了太后心底最柔软的锁孔里。

哪个做母亲、做祖母的,不爱听这样的话?

“若臣妾福气再好些,定当继续为皇上绵延子嗣,开枝散叶。”孙妙青适时地补充,将一个忠心耿耿、一心只为皇家血脉着想的形象,烙印在太后心中。

“好孩子,你有心了。”太后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实,她看着孙妙青的眼神,终于带上了几分看自家晚辈的亲近。

孙妙青知道,时机到了。

她脸上的光彩微微黯淡,添上了一抹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忧虑。

“太后娘娘,有句话,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在哀家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

“是。”

孙妙青站起身,郑重地福了一福,这才重新坐下,面带愁容地开口。

“臣妾怀着塔斯哈的时候,尚且觉得游刃有余。可如今这一胎……许是双生的缘故,臣妾时常觉得精力不济,力不从心。”

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孕妇特有的、令人怜惜的脆弱。

“宫中事务繁杂,人情往来更是处处需要留心。臣妾实在害怕,怕自己一时精力不济,行差踏错,冲撞了宫里的贵人,那还是小事。”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若是……若是不慎,惊扰了腹中龙裔,那臣妾真是万死莫赎了。”

她猛地抬起头,望着太后,那双一向清醒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毫无保留的恳切与哀求。

“臣妾自知愚钝,如今身子又沉,许多事情实在是看不清、也管不过来。臣妾斗胆,恳请太后娘娘……能在臣妾生产前,多照拂一二,为臣妾,也为臣妾腹中的孩子,指点迷津。”

这番话,说得何其高明。

她没有告任何人的状,只是示弱,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精力不济”、“愚钝”。

她求的不是直接的庇护,而是“照拂”和“指点”,姿态低入尘埃,将自己放在一个急需长辈提点的晚辈位置上,将太后作为后宫第一人的权威与尊严,高高捧起。

太后是什么人?

在后宫这片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厮杀了一辈子。

孙妙青这点心思,她一眼就看透了。

但她并不反感。

因为孙妙青足够聪明,足够坦诚,更重要的是,她腹中有太后最看重的筹码——两个尚未出世的皇孙。

太后沉默了片刻。

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岁月与权力的威压,让人不敢直视。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殿内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竹息。”

侍立在旁的竹息姑姑立刻上前一步:“奴婢在。”

“去,把前些日子新得的那对南海血珊瑚手串拿来,给慧嫔戴上。”

孙妙青一愣。

竹息很快捧着一个檀木盒子回来,打开,里面是一对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的珊瑚手串,珠子圆润硕大,光泽内蕴,是千金难求的稀世珍品。

太后亲自拿起一串,拉过孙妙青的手,慢条斯理地替她戴上。

那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志。

“这血珊瑚养人,你怀着双胎,气血亏得厉害,戴着这个,对你和孩子都有好处。”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却越过她,扫向殿门之外那片广阔的宫宇,意有所指地继续说道:

“哀家老了,眼神是不济了,但这宫里哪个是人,哪个是鬼,哀家心里还有数。”

“你只管安安心心养你的胎。”

“谁要是敢在你这个时候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那就是不把哀家,不把皇帝,不把这大清的江山社稷放在眼里。”

那串血珊瑚手串戴在孙妙青皓白的手腕上,红得触目,沉得压心。

从寿康宫出来,安陵容跟在孙妙青身侧,走了许久都未曾开口。

宫道上的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她才像是回过神来,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未散的敬畏。

“姐姐,太后娘娘她……”

“她什么都清楚。”孙妙青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刚才在寿康宫里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喝了一盏茶。

“不问世事,不代表眼盲心瞎。”孙妙青扶着春喜的手,脚步放得很慢,腕上那串血珊瑚在秋日阳光下,红得惊心动魄。

她侧过头,看了安陵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安陵容莫名觉得后颈一凉。

“陵容,你觉得先帝爷的后宫,会比现在更和气?”

安陵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史书上寥寥几笔,都透着血腥气。

“能在刀光剑影里活下来,熬死所有对手,最后把自己的亲儿子扶上龙椅,稳坐这寿康宫的……你以为,会是庙里吃斋念佛的泥菩萨?”

孙妙青的声音不高,却像小锤子,一字一句敲在安陵容的心上。

安陵容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低声道:“我原以为……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早已不理会这些了。”

“理会?到了她这个位子,哪里还需要亲自动手去‘理会’?”孙妙青失笑,她抬起手,让安陵容看那串血珊瑚,“这东西,是赏赐吗?”

“……是太后娘娘的恩典。”安陵容答得有些迟疑。

“是恩典,更是表态。”孙妙青将手放下,宽大的衣袖遮住了那抹刺目的红。“是戴给我看的,更是戴给宫里所有长了眼睛的人看的。”

“太后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她只要让我戴着这个东西,在景仁宫门口多晃悠一圈,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

孙妙青顿了顿,语气轻得像一阵风。

“动我孙妙青,就是打她乌雅氏的脸。”

安陵容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这才明白,刚才在寿康宫,姐姐那番示弱和恳求,句句都是射向靶心的利箭。

“所以说,”孙妙青看着前方宫道尽头,悠悠道,“这宫里,最不能小瞧的,就是两种人。”

“老人,和孩子。”

“孩子是未来的君王,老人是君王的亲娘。咱们这些夹在中间的,说白了,都是给他们搭台唱戏的角儿。唱得好了,有赏;唱得不好听,或是唱错了词儿……”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说出来更让人心惊。

安陵容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都有些发干,她今日才算真正窥见了这紫禁城最顶层的冰山一角。

孙妙青脚步一停,转头看着她,神色认真了些:“你也是一样。皇上喜欢听你唱歌,你就用心唱。但别只唱给皇上一个人听。”

“也要唱给太后听,唱给皇后听。得让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你这只黄鹂鸟,叫声清脆悦耳,性子温顺乖巧,最要紧的是……无害。”

安陵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这话死死记在心里。

“姐姐,我明白了。”

孙妙青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重新迈开步子。

春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看自家主子和和贵人都一脸凝重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扶着。

走过一道拐角,景仁宫的琉璃瓦在远处闪着光。

孙妙青抚着肚子的手微微一顿。

太后这尊大佛,是请到了。

可这宫里,从来不止一尊佛。

皇后娘娘……怕是已经知道她去过寿康宫了吧。不知道这位一向“贤良大度”的六宫之主,看到她手腕上这串太后亲赐的血珊瑚,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回到春禧殿,殿内温暖如春。

六皇子塔斯哈刚在寿康宫的园子里疯跑了一阵,这会儿脸蛋红扑扑的,正由小卓子陪着,在殿内玩翻绳。

小卓子跪坐在地毯上,手指灵活地翻飞,变出一个又一个花样,逗得塔斯哈咯咯直笑。

孙妙青换下宫装,坐在软榻上,看着这一幕,脸上紧绷的线条才彻底松弛下来。

“小卓子倒是会哄孩子。”安陵容笑着说。

“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孙妙青端起春喜奉上的温水,喝了一口,“只是机灵,让他陪着塔斯哈,我也放心些。”

她怀孕月份渐大,精力不济,许多事都得分神。

塔斯哈正是懵懂又好动的年纪,身边若没有个绝对信得过的人时时盯着,她睡都睡不安稳。

安陵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头那根因寿康宫之行而绷紧的弦,也跟着松泛下来。

她轻声感慨:“姐姐真是好福气,塔斯哈这般活泼康健,小卓子又如此用心。”

“福气都是自己争来的。”孙妙青的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用心,也得看用在何处,用得值不值。”

安陵容明白她的顾虑,这宫里的阴私手段,多是冲着孩子去的。

安陵容听出她话里有话,却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陪着。

又过了一会儿,在软垫上翻滚的塔斯哈终于抵不住困意,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趴在小卓子腿上睡着了。

孙妙青朝乳母使了个眼色。

乳母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小主子抱起来,送回了寝殿。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小卓子还跪坐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生怕自己吵醒了刚离开的小主子。

一声唱喏,如冷电划破春禧殿黄昏的宁静。

“太后娘娘懿旨到——”

那声音并不尖利,反而带着一种属于陈年宫人的沉闷与厚重,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人心上。

孙妙青正与安陵容说着话,闻声,指尖微微一顿。

她与春喜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了然。

来了。

孙妙青整了整衣襟,神色恢复了惯常的温婉柔顺,领着安陵容快步迎至殿门。

为首的,是太后宫中的首领太监张总管,一张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与城府。

而在他身后,立着一个身形笔直如尺的中年宫女。

她穿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深蓝色宫装,发髻梳得纹丝不乱,没有一丝碎发,一双眼睛静如古井,目光扫过,却让人感觉像被一把无鞘的戒尺轻轻敲打了一下脊背。

孙竹息的亲妹妹,孙姑姑。

宫里最顶尖的教养姑姑,也是太后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之一。

孙妙青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已是谦恭的微笑。

“给慧嫔娘娘请安。”张总管躬身,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

孙妙青对着两人温和颔首。

“张公公,孙姑姑。”

孙姑姑亦是规矩地福了一礼,声音平直,没有半分波澜。

“奴婢给慧嫔娘娘请安。”

张总管这才不紧不慢地展开手中明黄的卷轴,用他那独特的、磨砂般的嗓音宣读懿旨。

殿内所有奴才都屏住了呼吸。

懿旨的内容并不复杂。

太后说,慧嫔身怀双胎,乃大清祥瑞,但六皇子塔斯哈尚在启蒙稚龄,慧嫔精力有限,唯恐照拂不周。

故,特将身边最得力的教养姑姑孙氏,派驻春禧殿。

其一,替慧嫔分忧,亲自教导六皇子规矩礼仪。

其二,代太后本人,时时看顾慧嫔与腹中龙裔。

旨意念完,整个春禧殿落针可闻。

张总管脸上堆起菊花般的褶子,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慧嫔娘娘,这可是泼天的恩典。孙姑姑当年是给先帝爷的公主们启蒙的,太后娘娘这是将自己的心尖子,都送到您这儿来了!”

孙妙青面上恰是那份受宠若惊的惶恐。

“臣妾德薄,何敢劳太后娘娘如此垂爱,更不敢劳动孙姑姑大驾。”

她亲自上前,双手扶起孙姑姑。

“往后,塔斯哈便全要倚仗姑姑费心了。”

孙姑姑垂着眼,姿态恭敬,腰背却未曾弯下半分。

“此乃奴婢分内之责。”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地补了一句。

“太后还吩咐了,奴婢在春禧殿,只做两件事。”

“护好六皇子。”

“看好娘娘您这一胎。”

最后那句“看好”,她说得尤其重,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殿内每个人的心湖。

孙妙青心中一片雪亮。

这哪里是派来一个教养姑姑。

这是一面挡箭牌,一双悬在春禧殿上空的眼睛。

从今往后,谁想再动春禧殿,就得先问问自己,够不够资格去拨弄太后的眼皮。

送走张总管,孙妙青立刻命人将西偏殿收拾出来,给孙姑姑居住,所有份例用度,皆与她自己看齐。

孙姑姑坦然受了,只提了一个要求。

“回娘娘,从今日起,六皇子的一应饮食起居,都需经奴婢的手。还请娘娘恩准。”

“应当如此。”孙妙青一口应下。

这正中她的下怀。

有了孙姑姑这尊护法金刚,她悬着的心,终于能彻底放回肚子里了。

安陵容站在一旁,垂下眼帘,心头却早已翻江倒海。

她看着孙妙青温婉地安排着一切,仿佛这只是宫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可安陵容知道,这不是。

姐姐只去了一趟寿康宫,说了几句示弱的软话,就兵不血刃地换来了太后如此实质性的庇护。

待一切安置妥当,殿外,夜色已浓。

安陵容起身告辞,孙妙青扶着春喜的手,送她到殿门口。

“妹妹,皇后娘娘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异动?”孙妙青的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轻。

安陵容细细想了想,摇头。

“景仁宫静得很,皇后娘娘除了处理宫务,便是抄经礼佛,瞧不出端倪。”

“越是安静的蛇,咬人时才越毒。”孙妙青叮嘱道,“多留心。”

她话音刚落。

一道身影从宫道尽头的阴影里匆匆行来,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灯火在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是景仁宫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见了二人,疾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锦盒。

“奴才给慧嫔娘娘、和贵人请安!”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皇后娘娘听闻慧嫔娘娘喜得太后恩赏,心中甚是欢喜,特命奴才送来贺礼。”

“娘娘说,为您贺,也为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小公主祈福。”

夜风骤然大了些,吹得殿角悬挂的宫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那紫檀锦盒,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托盘上。

***

待殿内只剩下主仆几人时,孙妙青才将视线投向地毯上的那个半大孩子。

“小卓子。”

“奴才在。”小卓子一个激灵,连忙磕头。

“你过来。”

小卓子膝行几步,到了软榻前,头垂得更低,连主子的裙角都不敢看。

孙妙青打量着他。

这个太监年纪不大,眉眼清秀,只是身形单薄了些,跪在那里,像根被风一吹就要折断的芦苇。

但他的手很稳,方才陪塔斯哈玩翻绳,十指翻飞,没有一丝错乱。

“你在春禧殿,当差多久了?”

“回主子的话,自您入主春禧殿,奴才便在了,至今已两年零七个月。”小卓子答得飞快,显然是把日子算得清清楚楚。

“这两年多,小沛子没少给你气受吧?”孙妙青的语气很平淡。

小卓子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头埋得更深:“小沛子哥哥是殿里的老人,教导奴才,是奴才的福分。”

“是么。”孙妙青不置可否,话锋一转,“最近殿里新来了几个生面孔,你心里可慌?”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小卓子强撑的镇定。

他的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惶惑。

“奴才……奴才愚钝,只求能伺候好主子和六阿哥,旁的……不敢多想。”

不敢多想,就是想得太多了。

春禧殿如今是热灶,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小太监,被管事的太监打压,又被新来的同伴虎视眈眈,每日都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里。

“塔斯哈大了,身边需要一个妥帖的、信得过的人时刻跟着。”孙妙青的声音缓缓落下,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小卓子死水般的心湖。

“本宫瞧着,你很合适。”

小卓子猛地抬头,满脸的难以置信。

“本宫想让你做六阿哥的贴身太监,你可愿意?”

殿内一片寂静。

春喜和青珊都有些意外地看着小卓子。

这个位置,何其重要。

那是皇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小卓子的嘴唇哆嗦着,眼眶瞬间就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砸下来,洇湿了身前的地毯。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磕头。

那声音,是骨头与金砖碰撞的闷响,听得人心头发颤。

“行了。”孙妙青出声制止,“本宫要的不是你的头,是你的忠心。”

她坐直了身子,语气严肃起来。

“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的主子只有六阿哥一个。他的安危,他的喜怒,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旁的人,无论是谁,想从你这里探听六阿哥的一言一行,或是想对六阿哥动什么手脚,你都要第一时间来告诉本宫。”

“你办得到吗?”

“奴才办得到!”小卓子哽咽着,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奴才的命就是主子和六阿哥的!谁敢害六阿哥,奴才就跟他拼命!”

“好。”孙妙青点了点头,“光有忠心还不够,还得有脑子。日后跟着六阿哥,要学着看,学着听,学着分辨谁是人谁是鬼。别让人把你卖了,还替人数钱。”

她对春喜示意。

春喜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到小卓子面前。

“这是赏你的。拿去置办些体面的行头,再打点一下内务府的关系。既是六阿哥的首领太监,就不能再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别堕了六阿哥的威风。”

小卓子捧着那荷包,像是捧着烧红的炭火,浑身都在发烫。

“去吧。”孙妙青挥了挥手,“先去把你那身汗湿的衣裳换了,仔细过了病气给六阿哥。”

“嗻!奴才……奴才谢主子天恩!”

小卓子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一步一挪地退了出去,直到退出殿门,他才发觉自己的双腿一直在抖,几乎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靠在殿外的廊柱上,看着手里的荷包,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出头了。

他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回到太监们住的偏院,气氛果然不一样了。

原先对他爱答不理的几个太监,远远看见他,脸上都堆起了笑。

一个新来的,名唤小顺子的小太监,更是殷勤地迎了上来。

“卓哥,您回来了!瞧您这一头汗,我给您打水洗洗?”

小卓子还没说话,小顺子已经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盆热水,拿了干净的布巾,不由分说地就要给他擦脸。

“卓哥,您以后就是六阿哥跟前的红人了,咱们这院里,可都得仰仗您呢。”

“就是,卓子哥,往后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兄弟们。”

奉承声此起彼伏。

小卓子想起主子的话,要有脑子,不能堕了六阿哥的威风。

他没有飘飘然,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任由小顺子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将主子赏的荷包贴身藏好,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铺位。

小卓子看了一眼,没有半分留恋,直接卷起了自己的铺盖卷。

小顺子愣了一下,连忙问:“卓哥,您这是……要搬去哪儿?”

小卓子将那破旧的铺盖卷往肩上一扛,腰杆挺得笔直,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主子说了,六阿哥身边一刻也离不得人。”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抱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径直朝着春禧殿正殿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六阿哥的寝殿外间,打地铺。

从今往后,那里,就是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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