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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踏着暮色进的春禧殿。

他一进来,就觉得这殿里的人气,似乎比往日旺盛了不少。孙姑姑带着几个小宫女正在西次间里整理箱笼,见了圣驾,立刻率人出来请安,动作规矩得像用尺子量过。

皇帝摆了摆手,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暖榻旁小几上那个未曾收起的紫檀锦盒上。

“皇后倒是心细。”

孙妙青正要起身,被皇帝按住了肩膀。“怀着双胎就别折腾了。”

她便顺势坐着,只微微欠身,“是皇后娘娘仁德,听闻臣妾得了太后的恩典,特意着人送来贺礼。”

皇帝“嗯”了一声,在榻边坐下,自己端了杯还温着的茶,却不喝,只拿在手里把玩。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虚空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朕听说,皇额娘把她身边最得力的孙姑姑都给了你。”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春禧殿,如今可真是热闹。”

这话,听着是夸,可内里的分量却沉甸甸的。

孙妙青抚着腹部,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疲惫。“皇上可别取笑臣妾了。臣妾这心里,正七上八下呢。孙姑姑是太后娘娘的心尖子,臣妾生怕有一点招待不周,慢待了姑姑。”

她这话说得,像个得了贵重赏赐却不知如何安放的寻常妇人,半点没有得势的张扬。

皇帝打量着她,殿内伺候的人多,灯火又明亮,他忽然觉得这小小的春禧殿有些逼仄。

“人多了,地方是显得挤了些。”他轻叹一声,仿佛不经意地自语,“西北边境,又不太平了。朕这心头,也难得清净。”

孙妙青听出他话里的意兴阑珊,心念电转,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说起来,今日在寿康宫,太后娘娘心情极好。还跟臣妾念叨,说收到了十四爷从皇陵寄来的信。”

她提起的是允祯,皇帝同母亲弟弟,曾经的大将军王,如今圈禁在皇陵的罪王。

皇帝的神色果然缓和了些,“太后开心就好。”

“是啊,”孙妙青柔声附和,“臣妾听着太后娘娘说起十四爷,心里就忍不住羡慕。兄弟之间,能如此和睦,是天大的福分。”

话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

“皇上,臣妾斗胆猜测,西北边境是否真的不太平?”

“说。”皇帝的语气很淡,眼底却掠过一丝警觉。

“臣妾不懂前朝大事,只是偶尔听宫人闲聊,说起西北战事……”她话说得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臣妾就胡思乱想……想起了十四爷。臣妾记得,十四爷当年,在军中似乎……颇有些人望。”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皇帝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像一把出了鞘的刀,直直刺向孙妙青。

“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后宫嫔妃,议论宗室罪王,这是大忌!”

“皇上恕罪!”孙妙青脸色煞白,仿佛被他吓到了,整个人从榻上滑落,就要跪倒在地。

“给朕坐好!”

皇帝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雷声在云层里滚动。他强行将她按回软榻上,孙妙青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

她不敢再说话,只是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哭,那模样,既委屈又惶恐,仿佛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小兽。

殿内的宫人早已跪了一地,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皇帝盯着她看了半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可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手还下意识地护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心头的滔天怒火,又莫名地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他松开手,抓起桌上已经冰凉的茶水猛灌了一口,才让自己冷静了些许。

“把你那些胡思乱想,都给朕说清楚。”他的声音已经没了方才的怒意,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冷。

孙妙青抽噎着,抬起一张泪痕交错的脸,水洗过的眸子望着他,充满了依赖与不安。

“臣妾……臣妾只是心疼皇上!”她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却不是哀戚,而是不平,“臣妾看您为了朝政日夜操劳,鬓边都有了白发!臣妾恨自己只是个妇道人家,不能为您分忧!”

“臣妾斗胆提起十四爷,不是为了替他求情!他一个罪人,是死是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她像是豁出去了,仰头看着他,那双盈满水光的眸子里,满是孤注一掷的坦诚。

“臣妾是觉得……觉得他或许还有用处。”

“用处?”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是!”孙妙青定了定神,开始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皇上,如今朝中非议您刻薄寡恩的声音,可曾断过?若此时,您能对十四爷稍施恩典,哪怕只是将他从皇陵换个地方圈禁,天下人只会赞颂您不计前嫌,顾念手足。那些非议,不攻自破!”

“再者,若西北真有变故,十四爷那些旧部,听闻他尚在人世,且得了皇上宽宥,军心是否能更稳固一分?他的人就在您股掌之间,是生是死,是荣是辱,不过您一句话。让他活着,让他成为一件安抚宗室、震慑旧部的‘活棋’,难道不比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皇陵,对您的江山更有利吗?”

一番话说完,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脸上的冷意寸寸龟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震惊与审视的复杂神情。他从未想过,一个后宫女子,能将人心与政局看得如此透彻。

他怀疑她背后有人指点,可孙妙青接下来的话,却将他所有的疑虑,都化为了绕指柔。

她垂下眼,手重新抚上自己的肚子,脸上所有的锋芒都化为了母亲的柔情。

“皇上,臣妾说的这些,都是妇人之见,当不得真。您就当,臣妾是护子心切,想瞎了心吧。”

“臣妾看着塔斯哈,再摸摸肚子里的这两个,日日夜夜盼的,不过是他们将来能兄友弟恭,手足相亲。弟弟能一辈子敬重扶持兄长,兄长能一辈子爱护庇佑弟弟。”

“所以臣妾才痴心妄想,盼着您能把那些旧日的刀光剑影,都变成您如今手中可用的棋子。棋子,总比敌人,要来得顺手安心,不是吗?”

这番话,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捅进了皇帝心底最柔软、也最隐秘的伤口。

兄友弟恭。这是他求而不得,又最为忌惮的东西。

皇帝沉默了许久,久到孙妙青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了。

他终于伸出手,将她扶正坐好,又亲手拿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你,”他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揣着两个,脑子倒比谁都转得快。看来皇额娘派孙姑姑来,倒是派对了,是该有个人,好好‘看’着你。”

这话听着像敲打,可语气里,却没了方才的杀伐之气。

孙妙青知道,自己赌赢了。

“时辰不早了,你歇着吧。”皇帝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景仁宫的贺礼,既然是贺你得了恩典,那就好生收着。别拂了皇后的一片‘贤德’之心。”

话音落下,他已迈步走入沉沉的夜色中。

直到那明黄的身影消失,孙妙青才彻底松懈下来,整个人软倒在榻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春喜连忙上前,替她抚着胸口顺气:“主子,您刚才……可吓死奴婢了。”

孙妙青闭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却缓缓浮现出一抹笑意。那颗名为“允祯”的死棋,从今天起,在她和皇帝的心里,都变成了活棋。

“扶我起来。”她重新坐直身子,抚着腹部,那双清亮的眼眸里再无半分柔弱,“去,把小厨房里备着的燕窝莲子羹,给孙姑姑送一盅过去。”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皇帝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在西北和京畿之间来回逡巡。

允祯……

良久,他终于开口:“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从角落里幽灵般地滑了出来。

皇帝慢条斯理地摘下拇指上的扳指,放在手中把玩。“传朕旨意。着,将固山贝子允祯,由皇陵移回京中圈禁。命内务府即刻修缮其旧时府邸,不得有误。”

苏培盛心头巨震,头猛地一沉:“嗻……奴才遵旨。”

“等等。”皇帝又叫住了他,“摆驾,去寿康宫。”

寿康宫内,听闻皇帝深夜到访,太后颇为意外。

“皇帝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皇帝在她身旁的绣墩上坐下,亲自为她掖了掖被角,声音放得很轻:“儿子有件事,想先来告诉皇额娘。儿子已经下旨,将老十四,从皇陵接回来了。”

太后昏昏欲睡的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儿子想着,老十四在皇陵那等苦寒之地待了些年,也够了。如今回京,虽仍是圈禁,但到底离得近些,皇额娘您若是想他了,也方便。”

太后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一把抓住皇帝的手,枯瘦的手充满了力量:“好……好孩子!皇帝……你真是个好孩子!哀家就知道,你们终究是亲兄弟!”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脸上是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皇帝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然而,这股暖意尚未焐热,太后的下一句话,便让它迅速冷却。

“等老十四回来了,你可得让他常来宫里看看哀家。哀家……哀家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他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皇额娘放心,儿子都安排好了。夜深了,您早些歇息。”

从寿康宫出来,夜风一吹,皇帝只觉得那股子凉意,从头顶一直灌到了脚底。

走到一处宫道拐角,他忽然停下脚步。

“苏培盛。”

“奴才在。”

皇帝望着远处夜色,那里是西北的方向。“派个信得过的人,即刻出京,去西北。”

苏培盛心头一凛:“嗻。”

****

圆明园里的秋意,是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带着一丝水汽萧瑟的凉。

蓬莱州内,碧答应浣碧正坐在窗下,低头做着针线。她手里是一块湖绿色的锦缎,光泽流转,正细细绣着一朵缠枝的玉兰,那花样和料子,都比她答应的份位要出挑几分。

“皇上回銮快一个月了吧?这天儿,竟一下子就凉透了。”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自言自语,话却是说给不远处软榻上的人听的。

榻上,菀嫔甄嬛六个月的身孕已经十分显怀,她倚着个引枕,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出神。

听见浣碧的话,她并未应声,目光依旧胶着在书页上。

忽然,“啪”的一声,书卷从她手中滑落,掉在了厚厚的地衣上。

“姐姐?”浣碧吓了一跳,停了手里的活计。

甄嬛像是才回过神,抚着胸口,脸上血色褪去几分。“没什么,拿着手酸了。”

浣碧起身拾起书,扫了一眼封面,不由得笑了:“我说呢,原来姐姐在看《玄武门之变》。这书里写的,刀刀见血,也难怪吓着姐姐了。”

“是我自己胆子小。”甄嬛勉强笑了笑,接过了书,却没再翻开。

浣碧坐回原位,重新拿起针线,嘴上却没停:“这有什么好怕的。兄弟相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赢家坐拥天下,输家化为尘土,自古如此。生死荣辱,说到底,不就这么回事么。”

她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甄嬛心上。

甄嬛的目光落在窗外枯黄的枝叶上,声音很轻:“那是他们男人的荣辱。换作我们,生死荣辱,尊卑贵贱,皆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荣耀时,我们未必能跟着沾光。可皇上若有半分受辱,我们这些人,却是第一个要被拖去陪葬的。”

浣碧的针尖一顿,抬眼看她:“姐姐……还是这般放不下皇上?”

放不下?

甄嬛垂下眼,手下意识地覆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不是放不下。”她轻轻摇头,“终究这些年,除了身家性命,心里总还是有些牵挂的。也罢,这辈子,横竖也就这一个男人了。”

是啊。浣碧心里应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镜中的自己。这辈子,真的就只有一个男人了吗?

她看着甄嬛,又问:“姐姐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话音刚落,一旁的灯烛猛地“噼啪”一响,爆开一朵明亮的灯花。

浣碧的宫女七喜见了,连忙笑着凑趣:“小主快看,灯花报喜,喜事要到!任凭主子有什么心事,这一下也该烟消云散了。”

浣碧听了,脸上也露出笑意,仿佛那灯花预示的是自己的好运。

正在这时,崔槿汐打起帘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小小的瓦罐。

“哟,流朱这丫头,天儿一冷就越发贪睡了。”她笑着将瓦罐放在桌上,一股热腾腾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奴婢方才在茶房用炭盆煨了些芋头,小主和答应趁热尝尝吧。”

“芋头?”甄嬛的眼神亮了一下,那香气勾起了久远的记忆,“好久没吃过了,在家时,一到冬天额娘就常做给我和玉娆吃。”

槿汐盛了两小碗,递给二人:“正是呢,吃着暖心。”

甄嬛捧着碗,那股温热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驱散了方才读史书带来的几分寒意。她用银匙舀起一小块,吹了吹,放入口中,软糯香甜。

***

子时刚过,养心殿的灯火依旧。

苏培盛轻手轻脚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皇上,果郡王到了。”

允礼解下沾着夜露的披风,快步上前,单膝跪地。

“臣弟参见皇上。”

皇帝转过身,没让他起来,只淡淡地问:“事成了?”

“成了。”允礼的声音有些沙哑,“敦亲王与其党羽,尽数被骁骑营拿下,已押入宗人府大牢。”

“又一个。”

皇帝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的烛火都跟着晃了晃。

他走到允礼面前,亲自将他扶起。

“先帝在时,允禩、允禟他们狼狈为奸,意图篡位。朕登基后,朕还想着,封他个亲王,能让他安分些,可惜啊,人心不足。”

他踱回御座,坐下,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老十允?,当年不过是跟从,朕看在温僖贵妃的面上保全了他。结果呢?还是不知足。”

允礼垂手站着,一言不发。

这些浸着血的往事,他不想听,更不想掺和。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叹了口气。

“今夜的事,辛苦你了。兄弟间最见不得人的事,却让你亲眼看着,为难你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朕希望,敦亲王是最后一个有谋逆之心的人。此后诸王,都能安分守己。”

这话,像一块冰,砸在允礼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皇兄,您可饶了臣弟吧!”

允礼往前凑了两步,一脸的后怕和央求。

“旁人臣弟不敢说,但您是知道的,臣弟就是个风花雪月的闲人!臣弟的胆子,也就够陪美人们赏赏花,作作诗。今晚这阵仗,又是刀又是血的,臣弟现在腿肚子还转筋呢!”

他一边说,一边还夸张地捶了捶自己的腿。

“您就让臣弟做个富贵闲王,以后这种惊心动魄的差事,千万别再找我了。再来一回,臣弟怕是要折寿的。”

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皇帝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伸手指了指允礼,似笑非笑。

“你都已经这么说了,朕能不成全你吗?”

允礼长舒一口气,立刻躬身作揖,那动作快得像怕皇帝反悔。

“谢皇兄成全!”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回去好生歇着,做你的逍遥王爷去。”

允礼如蒙大赦,一刻也不敢多待,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夜。

皇帝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脸上的那点笑意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冷寂。

一个拎着刀剑造反的弟弟,被拿下了。

一个远在皇陵的弟弟,马上要变成眼皮子底下的一枚活棋。

一个聪明的弟弟,主动请辞,要做个只知风月的废物。

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疲惫。

他的目光穿过殿宇,望向春禧殿的方向。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比起那些舞刀弄枪的兄弟,那个安安静静待在后宫,揣着两个孩子,却能一眼看穿他心思的女人……

或许,才是更难对付的。

***

清晨,蓬莱洲的水阁里还笼着一层薄薄的晨雾。

甄嬛醒得很早,只静静靠在引枕上,看着窗外,脸色比窗纸还要白上几分。

崔槿汐端着铜盆进来,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一沉。

“小主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甄嬛的声音有些飘忽,“浣碧呢,还没起来?”

“昨儿为着那块湖绿色的锦缎做针线,熬到半夜,这会儿怕是还睡着。”崔槿汐将布巾浸湿,拧干了递过去,“小主别管她了,由她睡去。”

甄嬛没接话,只由着槿汐伺候她擦了脸。

就在槿汐为她梳理长发时,指尖无意中碰到了她贴身衣物里藏着的一个小巧的物件,硬硬的,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不同寻常的轮廓。

崔槿汐的手一顿。

她不动声色,继续梳着头,眼睛却从镜子里紧紧盯着甄嬛。

甄嬛察觉到了她的停顿,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淡淡开口:“都说灯花报喜,昨晚那灯花爆得那样响,也不知是何喜事。”

崔槿汐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象牙梳几乎要握不住。她忽然想起昨夜小主滑落的那本书——《玄武门之变》。

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小主,你……你这是做什么?”

甄嬛抬眼,从镜中看着槿汐惊疑不定的脸,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她伸出手,从领口里,慢慢取出一个用金线绣着细小莲花纹样的香囊。香囊很小,里面却不是香料,而是一个更小的、触手冰凉的匕首。

“没什么。”甄嬛将那香囊握在手心,那冰凉的感觉让她纷乱的心绪安定了些许,“只是以防万一。”

“小主!”崔槿汐的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这如何使得!这东西……”

“皇上曾对我说,他会护着我,不让我受半分委屈。”甄嬛的语气很轻,却字字清晰,“可君心难测,昨夜我才想明白,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承诺。若真有那么一日,他护不住我,或是……不想护我了,我总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上,那平静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看到他额娘被人折辱的样子。与其任人宰割,我情愿自己做个了断。”

这番话,说得崔槿汐通体生寒。

她这才明白,昨夜那本讲着手足相残、父子相疑的史书,究竟给自家小主带来了多大的冲击。

菀嫔,已经不是那个一心盼着“愿得一人心”的小姑娘了。

崔槿汐深吸一口气,扶着梳妆台站稳了,她看着镜中的甄嬛,一字一句道:“奴婢明白了。无论如何,奴婢都陪着小主。”

甄嬛的眼眶微微发红,她握紧了槿汐的手。

正在这时,帘子一挑,浣碧打着哈欠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

“姐姐,槿汐姑姑,你们起得好早啊。”她伸了个懒腰,径直走到镜子前,将自己昨晚赶工绣好的那方帕子在领口比了比,得意地问,“姐姐你看,这玉兰花绣得如何?配我这身衣裳,是不是正合适?”

她满心都是自己的新帕子,压根没注意到屋里那死一般沉寂的气氛。

甄嬛看着镜子里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满是浅薄得意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当口,流朱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神色有些激动又有些慌张。

“小主!小主!宫里来人了!”

流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的神情混杂着激动和慌张,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是喜是忧。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打破。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攥着香囊的手指收紧,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勉强镇定下来。她脱口而出:“是皇上?”

“不是!”流朱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才把话说顺,“是养心殿的苏总管派人来了!是小夏子!”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青灰色总管太监服色,眉眼机灵的小太监已经快步跟了进来,一进屋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

“奴才小夏子,给菀嫔娘娘请安!”

甄嬛的目光紧紧锁着他,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飘:“皇上……可是一切无恙?”

这一刻,崔槿汐连呼吸都停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夏子抬起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声音更是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轻快:“回娘娘的话,皇上一切无恙,龙体康健!”

他顿了顿,看着甄嬛煞白的脸,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道:

“娘娘,成了!”

“成了”。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又像一阵春风,瞬间贯穿了甄嬛紧绷了数月的神经。她身子猛地一晃,若不是崔槿汐眼疾手快地扶住,险些软倒下去。

紧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便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中滚落,砸在手背上,滚烫。

那不是悲伤,而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压抑了太久的恐惧与不安,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姐姐?”浣碧看得一头雾水,她看看满脸喜色的小夏子,又看看泪流不止的甄嬛,忍不住开口,“成了……这不是大喜的事儿吗?你怎么还哭了?”

小夏子也连忙道:“娘娘可别哭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皇上有口谕,让奴才即刻迎娘娘和碧答应一同回宫,车驾都备好了,就在外头候着呢!”

“回宫?”浣碧的眼睛瞬间亮了,方才的睡意一扫而空,她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也能回宫了?”

“正是碧答应您。”小夏子笑着应道。

浣碧的脸上顿时绽放出毫不掩饰的狂喜,她连忙转身奔向妆台,嘴里念叨着:“哎呀,得赶紧收拾收拾,换身衣裳才行!”

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即将重返紫禁城的荣耀,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甄嬛在崔槿汐的搀扶下,正缓缓站直了身体。

甄嬛抬手,用指腹拭去脸上的泪痕。

再抬眼时,那双水洗过的眸子里,惶恐与不安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坚定的光。

她赢了。

用自己的荣辱,用腹中孩儿的性命做赌注,她从一场泼天的豪赌中,活着走了出来。

“槿汐。”她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却异常沉稳。

“奴婢在。”

“扶我起来,更衣。”

甄嬛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那里,还有一场更艰险的仗,在等着她。

“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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