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珐琅茶壶,亲自为皇帝续了半杯热茶。
动作娴熟,体贴周到,一如她永远无可挑剔的皇后仪态。
皇帝端起茶盏,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却没有喝。
他抬眼看向皇后,眼神平静无波:“皇后从不做无意义的事。今夜特意提及宫殿分派,想必是心中已有周全的章程了?
一句话,便将皇后的开场白堵了回去。她知道,皇帝看穿了她的意图。
皇后柔声继续,语气里满是为君分忧的体恤:“襄嫔妹妹如今还住在启祥宫,虽已是主位,但到底委屈了些。”
“不过她自己说住惯了,不想挪地方,臣妾想着,既然是她本人的意愿,便由着她。只需将份例陈设按嫔位规制提上来,皇上觉得如何?”
皇帝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曹琴默,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能用的棋子,如今利用价值已然降低,只要她安分,住哪儿都无所谓。
见皇帝对曹琴默果然毫不在意,皇后心中一定,脸上温婉的笑容不减分毫,继续落子:“顺嫔妹妹如今还和敬妃同住咸福宫,到底不便。”
“臣妾想着,永寿宫一直空着,地方敞亮,离咸福宫也近。顺嫔妹妹性子清净,住进去既合了她的心意,也方便与敬妃一同照看温宜公主。”
永寿宫。
皇帝的指节在御案上极轻地叩了一下。
好一个永寿宫。
东六宫之首,素来是得宠嫔妃的居所。
皇后此举,看似为沈眉庄争取体面,实则将她安插在显眼位置。
既卖了沈氏家族一个人情,又将这位性子清冷的嫔妃置于众人视线之下,方便监视。
皇后算盘打得一向很精。
“永寿宫?”皇帝的目光停留在皇后的脸上,重复了一遍.
皇后倒是深谋远虑。”
皇帝看似夸赞,皇后心头一紧,面上却滴水不漏:“皇上谬赞,臣妾只是想着妹妹们住得舒心,后宫才能安稳。”
皇后又话锋一转,提到了另一个人,语气愈发关切:“还有淳嫔妹妹,身为主位,如今又添了小公主,总住在碎玉轩后殿也不是个事。臣妾思量着,钟粹宫地方宽敞,离臣妾的景仁宫也近。若是有个什么事,臣妾亲自照应起来也方便,总能安心些。”
将淳嫔从甄嬛身边挪开,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句句是为淳嫔母女着想,实则一箭双雕,既在心理上重创甄嬛,让其感受羽翼被剪除的痛楚,又将自己安插的棋子暂时回收,另作打算。
皇帝依旧不置可否,只是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
“皇后思虑周全。”他放下茶盏,语气一转,
“不过,莞嫔你打算怎么安排?”
皇后的笑容堪称完美:“皇上,莞嫔妹妹月份大了,臣妾想着孕期搬宫多有不便,恐动了胎气。不如等着妹妹平安诞下龙子,届时再论赏赐,岂非喜上加喜?”
她稍作停顿,脸上笑意更深,语气也带上了几分真切的赞许:“莞嫔妹妹,才貌双全,深得皇上喜爱,如今又要生下龙子,碎玉轩那地方,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臣妾想着,承乾宫位置极好,离养心殿最近,最是方便皇上时时探望。”
“当初菀嫔进宫时,臣妾便想将她安排在承乾宫,只是被年答应驳回,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这既能彰显皇恩浩荡,也能全了皇上对妹妹的一番爱重之心,实在是再好不过。”
承乾宫。
这三个字一出,连站在角落里当木头人的苏培盛,眼皮都忍不住跳了一下。
这宫殿的位置,前朝后宫多少双眼睛盯着,住进去,便是住进了风口浪尖。
皇帝笑了。
“皇后真是大方。”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只是,皇额娘今日还与朕说,莞嫔到底年轻,前朝的事,还是少让她沾染为好。免得她心大了,不知分寸。”
皇后的心猛地一沉。皇帝这是……在敲打甄嬛,还是在敲打她?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立刻又恢复如常,垂首道:“皇额娘说的是,是臣妾思虑不周了。臣妾只想着皇上的心意,倒忘了这一层。”
“嗯。”皇帝应了一声,目光从她脸上滑过,落向殿外无边的夜色,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既然说起这宫殿分派,朕倒是想起一事。”
他顿了顿,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皇后的背脊莫名有些发凉。
“慧嫔身怀双胎,乃我大清开朝以来头一份的祥瑞,功劳甚大。”
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皇后的耳朵里。
“春熙殿虽然不错,可再添上两个孩子,加上塔斯哈,未免显得拥挤了些。”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皇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着一种让皇后心惊肉跳的探究。
“皇后执掌六宫,最是公允。“
”依你看,该赏慧嫔一座什么样的宫殿,才足以彰显她的功劳,又不至于落了皇家的体面呢?”
皇帝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她心里,烫得她指尖都蜷缩了一下。
皇帝这是在试探她!试探她对孙妙青的态度,试探她这个皇后的肚量!
这问题,就是一道催命符。
说小了,是她这个皇后善妒,容不下身怀祥瑞的功臣,与她苦心经营的贤德形象背道而驰。
说大了,更是拂逆龙颜,显得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可若是往大了说,挑一座比肩甚至超越承乾宫的宫殿,那无异于亲手为自己再树一个劲敌。
年世兰的火还没彻底熄灭,她难道要再点一把,烧向自己的景仁宫吗?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皇后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婉贤淑,
“皇上说的是,慧嫔妹妹身怀双胎,是我大清的福气,更是皇上的福气。这赏赐,自然是不能轻了的。”
她先是顺着皇帝的话,将慧嫔的功劳捧得高高的。
而后沉吟片刻,仿佛在心中仔细权衡了所有宫室的利弊,最终抬起眼,给出了一个处处透着“周全”与“仁德”的答案:
“臣妾想着,储秀宫倒是个极好的去处。”
她见皇帝露出聆听的神色,便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其一,‘储秀’二字,意为汇聚天地灵秀,孕育优秀后代,正合了慧嫔妹妹如今身怀双胎祥瑞的福气,是个难得的好兆头。”
“其二,”她话语一顿,笑容里更添了几分体己的关怀,“欣贵人如今也住在储秀宫。欣贵人也育有淑和公主。让她们住在一处,将来慧嫔妹妹生产后,身边也能多个贴心的人搭把手,一同照看两位小皇子,臣妾也能更安心些。这既是赏了宫室,也是全了姐妹情分,您看如何?”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储秀宫虽非六宫之首,却也是东西六宫里数一数二的好宫殿,其名号更是与皇嗣祥瑞完美契合。再搬出“欣贵人”这张牌,将一个赏赐安排,包装成了对嫔妃身心、对姐妹情谊无微不至的关怀。
这个提议,公允、体面、仁厚,无懈可击,尽显她母仪天下的风范。
皇后说完,便垂下眼帘,一副“臣妾已尽心竭力,全为皇上和妹妹们考量”的恭顺模样。
她在等,等皇帝的一句嘉许。
如此周全的安排,皇帝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储秀宫,确实不错。”
皇帝低声念着,点了点头,
“皇后思虑周全,连姐妹情谊都替她们想到了,有心了。”
皇后心头一松,正要谦逊几句。
皇帝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折子放到一边,端起茶盏,神色缓和了些许。
“罢了,你是皇后,六宫诸事由你做主便是。朕信你。”
他心里清楚,皇后此举虽非上策,甚至有些小家子气,但终究是按着规矩来,处处透着想维系后宫平稳的意图。
这份心思,倒也算对得起她一国之母的身份。
皇后的脸色彻底缓和下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
她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她恭顺地应了声“是”,随即快速调整好情绪,脸上露出得体的笑容,尽显中宫风范。
“只是……”她话锋一转,眉宇间染上一抹恰到好处的忧色,“臣妾想着,两位妹妹如今月份都大了,正是要紧的时候。这挪动宫殿可是大事,从打扫布置到搬迁入住,少说也要折腾个两三个月。万一磕着碰着,动了胎气,那臣妾可就万死莫辞了。”
她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动作自然地为他捶了捶肩膀,语气里满是恳切。
“依臣妾的愚见,不如就让两位妹妹安心养胎。待到平安诞下龙嗣,皇上再行封赏,双喜临门,岂不更是美事一桩?届时,是赏宫殿,还是提位分,都彰显着皇上的天恩浩荡。这后宫上下,也只会感念皇上的仁德与慈爱。”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她贤德皇后的体面,又将这烫手山芋给稳稳地推了回去。
皇帝闭着眼,享受着她力道适中的按捏,没有说话。
皇后摸不准他此刻的心思,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
半晌,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皇后言之有理。”
他挥手示意皇后坐下,自己却端起了那杯已经微凉的茶。
“那就依你,等生下来再说。”
皇后心里刚松了一口气,皇帝的下一句话,又让她提了起来。
“说起孩子,”皇帝的指腹在杯壁上缓缓摩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襄嫔所出的公主,温宜在咸福宫怎么样?”
皇后连忙应道:“温宜公主乖巧伶俐,很得敬妃喜爱。”
“温宜,温和合宜。”皇帝低声念着这两个字,唇边逸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曹氏虽然心性复杂,倒给女儿取了个好名字。”
他放下茶盏,看着皇后,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皇上圣明,”皇后顺势转换了话题,语调也轻快了些,“说起这后宫的喜事,臣妾倒想起另一桩。”
“淳嫔妹妹诞下小公主已有些时日,活泼康健,只是还未有个正式的名字。臣妾想着,这等荣耀,还需皇上亲赐才好。”
她抬眼看向皇帝,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期待。将为皇嗣请名的机会主动呈给皇帝,既是分内之责,也是一种示好和尊敬。
“不知皇上可有属意的字?”
皇帝靠回龙椅,似乎真的认真思索起来。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那摇曳的烛光,都带上了几分寒意。
“有了。”皇帝忽然开口。
他看向皇后。
“朕想着,就封为‘端恪公主’吧。”
端。
品行端正。
恪。
恪守本分。
好一个“端恪公主”!
这不是封号,是规矩。
是赏赐,也是警告。
更是给后宫所有女人立下的一个标杆——顺从君父,恪守本分,便能有这样的荣光。
皇后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那浓密的睫羽之下。
声音恭顺得听不出一丝异常。
“端恪,真是极好的封号。臣妾明日就让礼部拟旨,晓谕六宫。想来淳嫔妹妹知道了,定会感念皇上天恩。”
“嗯。”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端起茶盏,指腹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一敲。
“笃”的一声清响。
像是在为刚刚那场无声的博弈,落下最后一子。
皇后见状,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提起另一桩“分内之事”。
“皇上,新入宫的几位妹妹,住处还未定下。臣妾想着,祺贵人与祥贵人既同为贵人,不如就……”
她的话音还未落尽,就被皇帝不轻不重地打断了。
“祺贵人,就住储秀宫吧。”
皇帝的声音很平淡,却让殿内的空气陡然一滞。
皇后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固。
储秀宫!
那不是她刚刚才盘算好,要用来赏给孙妙青,既能彰显她的大度,又能将安陵容捏得更紧的好地方吗?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是巧合,还是……他根本什么都知道?
皇后压下心头的翻涌,那张永远端庄的脸上,笑意像是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
“皇上,储秀宫如今住了欣贵人,再添一位妹妹,怕是……有些挤了。”
“挤?”皇帝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眉梢轻轻一扬,
“朕怎么记得,储秀宫是东西六宫里数一数二的大殿,配殿就有好几处。多住一个贵人,如何会挤?”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看着皇后,眼神里透着一丝洞察一切的玩味。
“再者,皇后方才不是还说,让欣贵人与慧嫔同住,能全姐妹情分么?”
“朕瞧着,这祺贵人与欣贵人脾气也差不多,都是爱说笑的,住在一处,正好做个伴。”
“多一个姐妹,多一份热闹,不是更好?”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不重,却砸得人生疼。
他就是故意的!
用她自己刚刚才说出口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堵她的嘴!
让她亲手将一个已经打听好家世、性情的新宠,安插到储秀宫,安插到孙妙青的隔壁!
皇后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她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声音依旧柔婉得像一汪春水。
“皇上说的是,是臣妾想得左了。人多,自然热闹。”
“那祥贵人与黎常在……”她艰难地转移话题,只想快点结束这份难堪。
“祥贵人,咸福宫后殿。黎常在,钟粹宫偏殿。”
皇帝说得随意,仿佛在说今天晚膳多加了两道菜,而不是在决定两个女人未来的命运。
皇后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咸福宫,那是敬妃的地盘。
钟粹宫,她才刚想着把淳嫔挪过去,好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皇帝这三言两语,不仅将她为孙妙青布的局搅得一干二净,还顺手在她和敬妃的棋盘里,都扔了两颗硌人的砂子。
“是,臣妾记下了。明日一早就让内务府去办。”皇后垂下头,声音里透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意。
“嗯。”皇帝满意地应了一声,似乎对她的顺从很是受用。
他重新拿起奏折,像是准备继续处理公务。
皇后正准备起身告退,皇帝的声音却又从前方传来。
“皇后是六宫之主,新来的妃嫔,就劳你多教导了。”
皇后心中警铃大作,连忙躬身:“这是臣妾分内之责。”
皇帝放下奏折,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让她背心无端发凉。
“尤其是那个祺贵人。”
“朕听说,她爱说笑,只是在家时让阿玛额娘惯得有些娇纵,性子烈。”
“皇后是六宫之主,要多费心,替朕好好看着后宫。”
他顿了顿,特意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别让她年轻气盛,冲撞了宫里的旧人。”
“特别是莞嫔和慧嫔,她们如今可都怀着龙裔,身子金贵得很,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直到这一刻,皇后才彻底明白皇帝的意图。
他将功臣之女扔进后宫,交到她手上,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把刀,不许冲着他最在意的两个人去。
这哪里是教导新人?
这分明是让她给莞嫔和慧嫔,当起了看门人!
若是祺贵人安分,那是她这个皇后教导无方,压制了新人的天性。
若是祺贵人惹了事,冲撞了那两位,那便是她这个六宫之主失职!
皇后的指尖冰凉,面上却不得不挤出最是温婉贤淑的笑容。
“皇上放心,臣妾省得。”
“定会好生看顾妹妹们,绝不让莞嫔和慧嫔两位妹妹受了半分委屈。”
她垂眸应道:“臣妾已经吩咐了太医院和各宫,必定会悉心照料,不敢有半分懈怠。”
皇帝“嗯”了一声,似乎谈兴已尽,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皇后识趣地站起身,敛衽一礼。
“夜深了,皇上早些歇息,臣妾告退。”
“册封礼的事,皇后费心了。”他头也未抬,淡淡地说道。
皇后恭敬地应了声“是”,正欲转身退下,皇帝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了茶盏。
“对了。”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皇后身上。
“莞嫔与慧嫔的宫殿,虽然暂不搬迁,但你先备着。”
皇后的心跳漏了一瞬,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依旧维持着恭顺的姿态。
皇帝的声音穿过微凉的殿宇,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陈设要好,一切都照着‘妃’位的份例来办。”
“朕的孩子,不能受了委屈。”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皇后的心上。
她强撑着,才没有让身子晃动。
“……臣妾遵旨。”
她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缓缓后退,转身走出了养心殿的门槛。
夜风格外地冷,吹得她衣袂翻飞。
她维持着中宫之主端凝的仪态,一步一步走下玉阶,直到那明黄色的殿宇彻底被抛在身后,再也看不见。
一回到景仁宫,殿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合上,隔绝了所有外人的视线。
“娘娘。”
剪秋快步上前,试图扶住她那根木桩般僵直的手臂。
皇后脸上那副焊死的温婉端庄,终于出现了裂痕。
她猛地甩开剪秋的手。
胸口因为压抑的呼吸而剧烈起伏,那股在养心殿被皇帝一字一句钉进骨头里的屈辱与怒火,再也无需伪装。
“妃位……好一个妃位!”
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淬着毒。
一个个的,孩子还没落草,就预定了妃位的尊荣。
皇帝这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有多看重那两个女人肚子里的肉!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
她一把将桌上那盆精心修剪过的水仙狠狠扫落在地。
名贵的官窑花盆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瞬间四分五裂。
清水和着湿润的泥土,像一道丑陋的疤痕,玷污了这素来一尘不染的景仁宫正殿。
“娘娘息怒!”
剪秋吓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娘息怒啊!”
皇后剧烈地喘着气,死死盯着一地的狼藉。
那双向来如古井般沉静的眼睛里,燃着的是嫉妒、是不甘、是滔天的恨意。
捧杀!
皇帝这一手,何尝不是捧杀!
他不仅要亲手去捧甄嬛,更要逼着她这个皇后,一起来捧孙妙青!
他要让六宫上下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看她这个中宫之主,是如何“贤良大度”地为自己的夫君,亲手抬举起一个又一个即将与她分庭抗礼的宠妃!
何其可笑!
何其……屈辱!
许久,那剧烈的喘息才渐渐平复。
皇后在一片狼藉中缓缓坐下,方才那阵失控的怒火已经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能将人冻僵的阴冷。
她端起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凉意,反而让她的头脑愈发清醒。
妃位。
皇帝甚至不愿等到孩子落地,就已经许诺了两个妃位。
一个是宠冠后宫、即将诞下龙子的莞嫔。
另一个,是身怀开朝祥瑞、野心勃勃的慧嫔。
她费尽心机,熬死了年世兰,本以为可以清净几年,慢慢修剪那些冒头的杂草。
谁能想到。
皇帝亲手种下的花,比野草长得更快,更疯。
她走到紫檀木雕花椅上坐下,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去,传话给齐妃。”
剪秋连忙抬起头,不敢错漏一个字。
皇后的手指在冰凉的扶手上,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敲击着。
那声音不大,却让剪秋的心跳都跟着那节奏一并悬了起来。
“告诉她,本宫近来身子乏了。”
“三阿哥的功课,让她这个额娘多上点心。”
“还有,若是有空,也该多来景仁宫,向本宫这个嫡母,请安问好。”
剪秋立刻应道:“回娘娘,奴婢已经派人递过话了。想来齐妃娘娘很快就能明白您的心意。”
“明白?”
皇后扯了扯嘴角,那笑意里满是讥诮。
“她要是真能明白事理,三阿哥就不会平庸至今了。”
她放下茶盏,重新站起身,踱步至窗边。
窗外夜色深沉,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但她不能乱。
她是皇后,是这紫禁城里所有女人的主宰。
皇帝可以随心所欲地施舍他的宠爱,但她必须维系后宫的秩序,维系她母仪天下的至尊体面。
哪怕这份体面,只是一个内里早已腐朽的华丽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