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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光,吝啬地透过破庙坍塌的屋顶,在弥漫着尘埃与腥臭的空气中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柱。光柱中,无数细微的尘埃无声地飞舞,如同那灰烬之海残留的幽灵。

陈七童瘫在冰冷湿滑的石板地上,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心口那片魂灯破碎的虚空,依旧冰冷空洞,每一次搏动(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搏动)都带来灵魂被撕裂的抽痛。但就在刚才,那枚紧贴皮肤的阴佩,在晨曦微光拂过的刹那,传递来一丝微弱却温润的暖流,如同投入冰窟的星火,强行维系住了心口那点即将熄灭的魂灯残芯。

它没有修复,没有壮大,只是……吊着。吊着这口来自幽冥、历经磨难的残魂,不让其彻底坠入永恒的黑暗。

“呜……呜呜……”

压抑的、劫后余生的抽泣声,在角落的瓦砾堆里断断续续地响起。小姐——那个粉雕玉琢此刻却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女孩,蜷缩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小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华丽的锦缎衣裙沾满了污泥、黑血和泪痕,被撕破的领口露出雪白脖颈上青紫的掐痕,触目惊心。她那双蓄满泪水的大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瘫倒在地的陈七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茫然,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感激的惊疑。

这个突然出现、如同地狱爬出来的厉鬼般满身伤痕、气息阴冷的男孩,用难以想象的方式,杀死了那个扭曲恐怖的怪物,救了她。他看起来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可那双眼睛……冰冷、疲惫、沧桑,仿佛沉淀了千年的幽冥寒潭,完全不属于一个孩子。

陈七童艰难地转动眼珠,冰冷的视线扫过小女孩。她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带着人间烟火的气息。这气息刺痛了他麻木的神经,也让他心底深处某个早已冻结的角落,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下。阿阴……也曾是这样看着他,带着依赖,叫他“哥”……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和喉头的腥甜,试图撑起身体。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尤其是麻木的右腿膝盖,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完全不听使唤。背部肩胛骨那两道深紫色的狰狞疤痕,更是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齿缝间挤出。

这细微的动静却如同惊雷,吓得小姐猛地一哆嗦,往后缩了缩,眼泪流得更凶了,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

陈七童放弃了起身,只是用尽力气,将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伸向腰间那枚温润的阴佩。冰凉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微弱的、同源的气息,让他混乱的心神稍定。他需要时间,需要恢复一丝力气,哪怕只是能站起来离开这里的力气。这片破庙,残留着祟物的怨念和血腥,绝非久留之地。

就在这时——

远处,隐隐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火把摇曳的光影,正快速朝着破庙方向移动!

“小姐!小姐你在哪?!”

“快!声音是从这边传来的!”

“老天爷!好重的血腥味和阴气……”

是这小女孩家里的人?他们终于循着动静找来了!

小姐听到熟悉的声音,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呜哇——!李嬷嬷!张管事!我在这里!有鬼!有鬼啊!是他……是他救了我……”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手指颤抖地指向地上的陈七童。

急促的脚步声瞬间逼近!火把的光亮猛地涌入破庙残破的大门,驱散了部分阴暗,也照亮了庙内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满地腥臭的黑血和碎肉,被撕碎的腐朽木门,以及角落里蜷缩哭泣的小姐,和那个瘫倒在地、满身血污伤痕、气息奄奄的陌生男孩!

“小姐!”一个头发花白、面容焦灼的老嬷嬷带着几个手持棍棒、火把的壮硕家丁率先冲了进来。老嬷嬷一眼看到角落里的小姐,老泪纵横,踉跄着扑过去,一把将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紧紧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上下检查着。

“天杀的!这是……这是什么东西?!”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张管事)脸色煞白,看着满地狼藉和刺鼻的腥臭,胃里一阵翻腾。当他目光落到陈七童身上时,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孩子……太诡异了!

瘦骨嶙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从未见过阳光。身上只有一件破烂不堪的粗布短褂,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有深可见骨的爪痕,有暗沉发黑的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烙印,有浅淡的、如同灰烬侵蚀的诡异印记,还有刚刚撕裂的、正渗着血珠的新伤!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背上那两道深紫色的、如同巨大蜈蚣般盘踞的狰狞疤痕,在火把的光线下,仿佛还在微微蠕动!

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神。那根本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神!冰冷,死寂,疲惫,深处似乎还跳动着一点令人心悸的暗红余烬。他就像从坟墓里爬出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厮杀的……幼小骸骨!

“是……是他!就是他杀了那个鬼东西!救了我!” 小姐在李嬷嬷怀里抽噎着,指着陈七童,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却异常肯定。

“他?” 张管事和其他家丁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戒备。一个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小孩子,杀了能把小姐掳走、造成如此恐怖景象的鬼物?这怎么可能?!再看这孩子一身邪门的伤痕和冰冷的气息,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祥!莫非……他和那鬼物是一伙的?或者……他本身就是什么更邪门的东西?

“小姐……您是不是吓糊涂了?” 李嬷嬷搂着小姐,警惕地看着陈七童,小声安抚道,“别怕,别怕,嬷嬷在。张管事,此地不宜久留,阴气太重!快带小姐回府!请大夫!至于这个孩子……” 她迟疑了一下,看着陈七童那随时可能断气的模样,又看看小姐肯定的眼神,最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也一并带回去吧,好歹……是条人命。是人是鬼,让老爷夫人定夺。”

张管事眉头紧锁,显然极不情愿,但看着小姐惊魂未定的样子和满地的邪祟残留,也知此地凶险。他挥了挥手,沉声道:“来两个人,小心点,把这孩子抬起来!注意别碰他背上的疤!其余人,护着小姐和嬷嬷,快撤!”

两个胆大的家丁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避开陈七童背上那狰狞的疤痕,一人架起一条胳膊。他们的手触碰到陈七童冰凉、布满伤痕的皮肤时,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仿佛在触碰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

陈七童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他紧闭着双眼,任由自己被架起,剧烈的颠簸牵扯着每一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将残存的一丝意识紧紧收敛,如同受伤的野兽蛰伏在洞穴深处,只留下最本能的警惕。阴佩紧贴着皮肤,传递着微弱的冰凉,是他与这陌生人间唯一的锚点。

一路颠簸。王府的轮廓在晨曦中显现,远非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反而透着一股深重的破败与暮气。

高大的朱漆门楼色泽斑驳,门楣上“敕造安阳王府”的金字匾额也蒙着厚厚的灰尘,边角甚至有些破损。门前的石狮子缺牙断爪,更添几分萧索。府墙高耸,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砖石,爬满了枯死的藤蔓。整座王府如同一头蛰伏在晨雾中的、行将就木的巨兽,散发着沉沉的死气与挥之不去的阴冷。

陈七童被架着穿过同样显得空旷破败的前院,绕过回廊,最终被安置在王府深处一个极其偏僻、靠近后花园角落的厢房里。这房间显然久无人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家具简单陈旧,一张硬板床,一张缺腿的桌子,两把摇摇欲坠的椅子,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把他放床上!轻点!” 张管事皱着眉吩咐,显然对安排这么个“邪门”的人物进府很是不满,但碍于小姐的证词和李嬷嬷的吩咐,只能如此。

陈七童被放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体接触到粗糙的床板,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他依旧闭着眼,如同死去。两个家丁如蒙大赦,迅速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不祥。

“张管事,烦请速去禀告老爷夫人小姐平安,再请个靠得住的大夫来,要快!小姐受了惊吓,这孩子……伤得实在太重了。” 李嬷嬷抱着依旧在抽噎的小姐,对张管事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张管事应了一声,又深深看了一眼床上如同尸骸般的陈七童,这才转身匆匆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李嬷嬷、抽泣渐止但仍瑟瑟发抖的小姐,以及床上无声无息的陈七童。

李嬷嬷将小姐放在一张稍微完好的椅子上,用帕子仔细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和污渍,心疼得直掉眼泪。她这才有暇仔细打量床上的男孩。

离得近了,那满身的伤痕更显得触目惊心。新伤叠着旧伤,有些伤痕的形状和色泽,绝非人间寻常斗殴所能造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尤其是他苍白小脸上那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与死寂,让见惯了风浪的老嬷嬷也感到一阵心悸。

“孩子……孩子?” 李嬷嬷试探着轻声呼唤,声音带着慈祥与小心翼翼。

陈七童毫无反应,只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

李嬷嬷叹了口气,转身从自己随身的包袱里翻找出一块干净的软布,又寻了些清水,走到床边,想先给他擦拭一下脸上的血污。

就在她沾湿的软布即将碰到陈七童脸颊的瞬间——

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冰冷!死寂!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瞳孔深处那点暗红的余烬骤然炽亮了一瞬!

李嬷嬷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带着浓重血腥与幽冥气息的威压扑面而来!这绝不是一个孩子能有的眼神!

“啊!”她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发出“哐当”一声响。

“嬷嬷!” 椅子上的小姐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紧张地看过来。

陈七童眼中的冰冷与凶戾只是一闪而逝,随即迅速敛去,重新被深重的疲惫和虚弱覆盖。他看清了眼前的老妇人眼中的惊惧,也看到了旁边椅子上小女孩紧张担忧的眼神。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微乎其微,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两个字:“……别碰。”

李嬷嬷惊魂未定,捂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她看着男孩重新闭上的眼睛和苍白虚弱的脸,惊惧之余,又涌起一丝复杂的怜悯。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身上的伤……那眼神……还有这拒人千里的冰冷……

“好……好……嬷嬷不碰,不碰……” 李嬷嬷声音有些发颤,退后几步,不敢再靠近床边。她转而安抚受惊的小姐:“小姐别怕,他……他只是伤太重了,脾气有些不好……”

气氛变得有些凝滞。房间里只剩下小姐偶尔的抽噎声和陈七童微弱艰难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张管事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药箱、约莫五十多岁、留着山羊胡、面容清癯的老者。老者眼神锐利,步伐沉稳,身上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显然就是请来的大夫。

“孙大夫,您快请进!”张管事引着大夫进来,指了指床上的陈七童,“就是这孩子,伤得古怪,劳您给看看。”

孙大夫的目光扫过房间,在李嬷嬷和小姐身上稍作停留,便径直落在了陈七童身上。当他看清陈七童的伤势和状态时,饶是他行医数十年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锁起。

“嘶……这……” 孙大夫快步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仔细地观察。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那些伤痕……爪痕深可见骨,边缘却泛着诡异的黑气;灼烧的烙印透着阴寒;浅淡的灰印如同跗骨之蛆,带着消磨生机的死寂;背上的两道疤痕更是如同活物般狰狞!这绝非寻常外伤!

他伸出三根手指,极其谨慎地搭在陈七童冰冷的手腕上。

触手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更让孙大夫心惊的是,这孩子的脉象混乱到了极点!时而沉滞如铅,仿佛被万载寒冰冻结;时而狂暴如沸,如同熔岩在血脉中奔涌;时而又空虚无物,仿佛魂魄已散!几种截然不同、本该互相冲突的气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强行糅合在这具小小的身体里,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怪哉!怪哉!”孙大夫连连摇头,面色凝重无比,“此子脉象……老夫行医半生,闻所未闻!非人非鬼,亦正亦邪!体内生机枯竭如深秋之草,却又有一股极其凶戾顽强的死寂之力强行吊命!外伤更是诡异,寻常金疮药恐怕……”

他沉吟片刻,打开药箱,取出几样药材,对李嬷嬷道:“取干净温水,先将这些‘清心化毒散’煎了,给他灌下去,固本培元,祛除外邪侵染。外伤……容老夫再想想。” 他看向陈七童背上那两道疤痕,眼中充满了忌惮,似乎不敢轻易触碰。

李嬷嬷连忙应下,拿着药匆匆出去准备。

孙大夫又仔细检查了陈七童身上的伤口,尤其是被灰烬侵蚀的右腿膝盖,他轻轻按压了一下,陈七童的身体本能地绷紧了一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此处经脉淤塞,阴寒入骨,恐有……残疾之虞。”孙大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取出一包特制的、散发着浓烈药味和微弱阳气的黑色药膏,“此乃‘续断阳火膏’,对阴寒蚀骨之伤或有奇效,但过程痛苦异常,且只能缓解,无法根除。” 他看向张管事和李嬷嬷(已返回),意思是需要他们按住孩子上药。

张管事面露难色,显然不太愿意碰这邪门的孩子。李嬷嬷看着陈七童苍白的小脸,一咬牙:“我来!”

就在李嬷嬷拿着药膏,准备和张管事一起按住陈七童上药时——

陈七童再次睁开了眼睛。这一次,眼神平静了许多,但依旧冰冷。他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沙哑道:“……药膏……给我……自己来……”

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孙大夫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也好。此药霸道,痛苦非常,你能自己控制力道最好。若有不适,立刻停下。” 他将药膏递到陈七童手边。

陈七童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接过那包沉甸甸、散发着灼热阳气的药膏。指尖触碰到药膏的瞬间,一股炽热的气息传来,与他体内沉寂的熔炉死核寂灭本源竟隐隐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腰部核心深处蛰伏的那一丝寂灭之力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他不再犹豫,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解开破烂的短褂,露出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上身和那条麻木的右腿。他将散发着刺鼻药味的黑色药膏,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涂抹在右腿膝盖周围,以及身上几处被灰烬侵蚀最严重、传来麻木感的伤口上。

“滋——!”

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冰块上!剧烈的灼痛混合着深入骨髓的阴寒被驱散的刺痛感,如同千万根钢针同时扎入!陈七童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弓!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他苍白的小脸滑落!他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强行将那声冲到喉咙的痛吼压了回去!瘦小的身体在冰冷的床板上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

李嬷嬷和小姐看得心惊肉跳,小姐更是吓得捂住了眼睛。孙大夫则是目光凝重,紧紧盯着陈七童的反应和伤口的变化。

只见那黑色的药膏在伤口处迅速融化,渗透进去。被涂抹的地方,皮肤下仿佛有暗流涌动,灰败的侵蚀痕迹似乎被药力强行逼退了一点点,显露出下方暗银色的骨骼纹理(但旁人看来只是皮肤下的青筋血管异常凸起扭曲)。一股淡淡的、带着焦糊味的黑气从伤口处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随即被房间里的空气稀释。

痛苦持续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才缓缓平息。陈七童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瘫在床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但麻木的右腿膝盖处,那股沉重的、如同锈死的凝滞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丝丝?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驱散了部分刺骨的阴寒。

“好强的忍耐力!”孙大夫忍不住低声赞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上前再次搭脉,发现虽然依旧混乱虚弱,但那股狂暴冲突的气息似乎被药力强行压制、调和了一丝,脉象竟比刚才平稳了一点点。“此药对你有效,但切记不可多用,七日一次,每次不可过量。我再开个温养固元的方子,每日煎服。” 他迅速写下药方,交给李嬷嬷。

张管事见孙大夫处理完毕,便催促着送他离开。孙大夫临走前,又深深看了陈七童一眼,低声道:“此子……非池中之物。福祸难料,王府收留他,须得万分谨慎。” 说罢,摇头叹息着离去。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李嬷嬷拿着药方去安排煎药。张管事也借口处理府务离开,显然不想多待。只剩下王府小姐还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好奇又害怕地看着床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陈七童。

丫鬟送来了煎好的“清心化毒散”,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李嬷嬷端着药碗,走到床边,看着依旧闭目、气息微弱的陈七童,柔声道:“孩子,该喝药了。喝了药,伤才能好。”

陈七童缓缓睁开眼,看着那碗黑沉的药汁。他能闻到里面几味药材的气息,确实有固本培元、化解阴邪之效,对他此刻的残躯有益无害。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想接过药碗。

他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端稳。

李嬷嬷见状,叹了口气:“罢了,嬷嬷喂你吧。” 她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小心地递到陈七童干裂的唇边。

苦涩的药味钻入鼻腔。陈七童看着那勺药,又看了看李嬷嬷眼中那抹真切的担忧和慈祥。这种纯粹的、不带功利色彩的关怀,在他短暂而残酷的人生里,除了爷爷、瞎婆、瘸叔、慧明师傅和阿阴,似乎……再未感受过。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微微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缓缓流淌向四肢百骸。虽然无法弥补魂灯破碎和力量枯竭的根本,但确实让他沉重的身体感觉轻松了一丝,冰冷的麻木感也稍减。

一碗药喂完,陈七童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点,至少眼神不再涣散。

李嬷嬷又端来一碗清粥和一碟清淡的小菜。“多少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养伤。”

这一次,陈七童没有拒绝。他挣扎着半坐起来(李嬷嬷连忙扶住他),靠在冰冷的床柱上,接过碗筷。动作依旧僵硬笨拙,握筷子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米粒都掉在了被子上。但他吃得极其缓慢而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人间烟火的味道——米的清香,蔬菜的微甜——混合着药味的苦涩,一点点唤醒着他被幽冥死寂和灰烬麻木的味觉,也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真实感。

王府小姐(后来陈七童知道她叫赵明玥,是安阳王府最小的郡主)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看到陈七童艰难地吞咽着米粥,看到他被药苦得微微皱眉,看到他笨拙地试图夹起一根菜叶却掉在被子上的窘迫……那些冰冷、恐怖、如同恶鬼般的印象,似乎被眼前这个瘦弱、伤痕累累、连吃饭都如此费劲的男孩形象冲淡了一些。恐惧渐渐被一种孩子气的好奇和一丝丝同情取代。

李嬷嬷看着陈七童吃完,又服侍他躺下,这才带着空碗碟和一步三回头的小郡主离开,并细心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陈七童一人。

冰冷的月光透过破窗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寂静重新笼罩,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提醒着他身处人间。

他躺在床上,睁着冰冷的眼眸,望着头顶布满蛛网的房梁。身体的剧痛和灵魂的虚弱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包围。阴佩紧贴着皮肤,传递着恒定的冰凉。心口那点魂灯残芯,在阴佩微弱的滋养和药力的辅助下,似乎比之前稍稍稳定了一丝,如同寒夜中一粒顽强不灭的星火。

他缓缓抬起自己苍白、布满细小伤痕的手,对着冰冷的月光。这双手,曾经撕裂过幽冥的凶物,贯穿过灰烬的巨人,沾染过狱卒长的石髓,也刻画过引魂镇邪的血符。如今,却连端起一碗药都抖得厉害。

力量……几乎散尽了。这具强行“重塑”回十一岁的残躯,脆弱得如同风干的纸片。

王府……破落,死气沉沉,暗藏邪祟。那个袭击小郡主的扭曲祟物,绝非偶然。它身上的无数痛苦人脸,浓郁的怨念,都指向这座看似平静的府邸深处,必然隐藏着更深的黑暗和不祥。篾玉艄公将他送到这里,绝非无的放矢。“破落王府”是“劫”,也是“引”。

他需要恢复力量,哪怕只是一丝自保之力。腰部核心那丝沉寂的寂灭本源,在涂抹“续断阳火膏”时曾有微弱反应。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陈七童艰难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将自己蜷缩起来,如同受伤的幼兽。冰冷的月光落在他瘦小的背影上,落在那两道狰狞的疤痕上。

他的意识沉入体内,如同潜入一片死寂的废墟。腰部核心如同一个冰冷的黑洞,曾经熔炉死核的狂暴寂灭之力,如今只剩下游丝般的一缕,蛰伏在最深处。他尝试着用意念去触碰、去引动那一缕寂灭本源。

如同在冰封的湖面敲击。意念的触碰只换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悸动,随即又陷入死寂。巨大的疲惫感瞬间袭来,灵魂的抽痛加剧。

不行……太虚弱了。魂灯不亮,灵台混沌,意志如同风中残烛,根本无法有效驱动本源。

他放弃了强行引动力量,转而将意识集中到心口那片破碎的虚空。那点魂灯残芯,在阴佩微弱的温养下,艰难地维系着。他尝试着去感应阴佩,去理解那丝温养之力的来源。

阴佩的气息温润而古老,带着一丝守护的意韵,更深处……似乎还纠缠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阿阴的……轮回气息?是阿阴残存的力量在护佑着他?还是篾玉艄公留在玉佩中的手段?

就在他意识沉浸于阴佩的瞬间——

嗡!

腰间沉寂的阴佩,在冰冷的月光下,竟极其轻微地……又震颤了一下!这一次,震颤比之前更清晰!一道比之前更加明显、带着温热感的暖流,顺着玉佩接触的皮肤,猛地涌入心口!

这股暖流并非滋养魂灯残芯,而是……直冲他的灵台识海!

轰——!

如同沉寂的火山被投入了火种!陈七童的识海猛地一震!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刻入骨髓的记忆洪流,伴随着这温热的暖流轰然爆发!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意韵!

昏黄的油灯下,枯瘦却稳定的手指,捻起染着朱砂的细毫……柔软的竹篾在指间翻飞,被赋予韧性与形态……粗糙的黄麻纸被裁剪、糊裱,覆于骨上……笔锋流转,古老的符文在纸面上一笔一划地勾勒成型……最后,是那一点朱砂,凝聚着心神与魂力,点在纸马空洞的眼窝!

点睛!

活死物!渡幽冥!

爷爷陈三更毕生的纸扎技艺!那些引魂、镇邪、封禁、化形的核心意韵与符文真解!如同被尘封的宝藏,此刻被阴佩的力量与月光共同唤醒,化作最精纯的感悟,汹涌地灌注进陈七童枯竭的识海!

“呃……”陈七童闷哼一声,瘦小的身体在床板上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冲击,几乎要将他脆弱的意识冲垮!但他死死咬着牙,承受着灵魂撕裂般的胀痛,贪婪地吸收着、消化着这源自血脉的馈赠!

纸!竹篾!符文!点睛!

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翻腾的识海中凝聚成形:他需要材料!需要承载“意”与“力”的载体!

这念头如同野火般燃烧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他猛地睁开眼,冰冷的眼眸在黑暗中扫视着这间破败的厢房!

目光瞬间锁定了——墙角!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杂物,其中……赫然有几张被虫蛀鼠咬、破旧不堪、颜色暗黄的……窗户纸!还有几根早已腐朽、断裂的……竹制窗棂!

纸!竹篾!

虽然是最劣等的材料,但对于此刻的他,无异于沙漠中的甘泉!

陈七童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麻木的右腿,踉跄地扑向墙角!剧烈的动作牵扯着全身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不管不顾!

他抓起那几张残破发脆的窗户纸,又费力地掰下几截相对还算完整的竹窗棂。指尖传来的粗糙纸感和竹篾的微凉触感,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他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踉跄着回到床边,将东西小心地放在冰冷的床板上。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但他顾不上这些,伸出苍白、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手指,拿起一截竹篾。

没有工具,就用指甲!用牙齿!用蛮力!

他艰难地剥去竹篾外面腐朽的部分,露出相对坚韧的内芯。指甲在坚硬的竹子上抠挖、剥裂,很快便渗出血来,混合着竹屑。但他毫不在意,眼中只有专注的冰冷光芒。他回想着记忆中爷爷处理篾条的手法,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一点点地将竹篾劈开、削薄、打磨……

粗糙的竹篾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滴落在暗黄的窗户纸上,晕开暗红的斑点。但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制作”之中。这简陋的、痛苦的过程,仿佛是他与爷爷、与那个早已破碎的温暖过去,唯一的联系。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月光移动着位置。

终于,几根勉强能用的、带着血痕的细篾条,被他削制出来。他又拿起那几张破旧的窗户纸,用沾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拼接、粘合(用唾液和血勉强充当浆糊),形成一张稍大些、却依旧布满破洞和褶皱的粗糙纸面。

他拿起一根削尖的竹篾,蘸着自己指尖不断渗出的鲜血——童子血,蕴含着他残存的魂灯气息和寂灭本源!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冰冷,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笔锋(竹篾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

勾勒的并非纸马,也非纸人。而是一道极其复杂、凝聚了他此刻所有领悟、融合了“封镇”、“引魂”、“固元”意韵的……核心符文!

每一笔落下,都异常艰难。指尖的血液混合着他的意志和体内那丝微弱的寂灭本源,艰难地渗透进粗糙的纸面。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抽离了一部分,融入这血色的符文之中。灵台传来阵阵眩晕,心口的魂灯残芯光芒摇曳欲熄。

但他不能停!这是他在人间立足、恢复力量的第一步!

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苍白的额头滑落,滴在纸面上,晕开小小的红晕。

就在符文即将完成的最后关头——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门轴转动声,从房门外传来。

不是李嬷嬷或丫鬟那种带着明确目的的脚步声,而是一种……如同幽灵般滑过地面的、刻意压低的……窥探声!

一道极其隐晦、带着冰冷恶意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毒蛇,瞬间穿透了门板的缝隙,落在了陈七童和他手中那未完成的血色符纸之上!

陈七童蘸血的竹篾笔锋,猛地悬停在符文的最后一笔之上!

冰冷的眼眸瞬间抬起,瞳孔深处那点暗红的魂灯余烬,如同被惊扰的毒蛇,骤然缩紧!森然的杀意与戒备,混合着幽冥归来的戾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王府的夜……果然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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