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师兄杨子祥家里出来,王汉彰没有直接回家,也婉拒了大师兄留他吃午饭的盛情。他心头的那个承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他需要立刻行动起来,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冷静地思考对策。
他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南市,开进了兴业公司所在的那栋二层小楼的后院。大年初一,公司里除了几个轮值守夜的伙计外,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冷清。他独自一人走上二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反手关上了门。
窗外,是南市略显杂乱但却充满生活气息的街景,虽然积雪未化,但已有不少孩童在街上放鞭炮玩耍,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但这番热闹,却丝毫无法感染办公室内凝重的气氛。
王汉彰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然后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身体深深陷入柔软的皮椅里。他点燃一支雪茄,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试图让纷乱的思绪清晰起来。
他开始在心里细细地盘算。袁克文府上原来的那批旧部,具体都是些什么人?有几个司机,年纪都不小了,但开车技术娴熟,熟悉天津卫的大街小巷;有几个跟班、碎催,也就是跑腿办事的,为人机灵,懂得看人脸色;这些人,倒是可以想办法安排到兴业公司里面来。公司现在业务扩张,确实需要增加一些人手,车队也需要补充司机,安排七八个人问题不大。
但剩下的那十几二十号人,就不好办了。主要是些老妈子、专门伺候内宅的佣人,还有几位技艺精湛、曾在袁府掌勺的大厨师。这些人,你让他们去公司里能做什么呢?
公司是做生意的地方,不是大户人家的宅邸,根本用不着这么多伺候人的仆役。难道让他们来打扫办公室卫生?那也太多了,而且未免大材小用,他们自己也未必愿意。
王汉彰皱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雪茄,烟雾在办公室里缭绕。他思来想去,把脑子里所有可能的人脉和渠道都过了一遍,甚至连英租界泰隆洋行都考虑进去了,但还是想不出一个能一次性妥善安置这么多特殊人才的好办法来。
这年头,时局动荡,经济萧条,工作机会本就是僧多粥少。从直隶、山东农村来天津卫找活干谋生的贫苦农民有的是!码头上扛大个的苦力,工钱都比前两年低了一大截。
再加上去年九一八之后,日本人强占了东三省,又有大批不甘做亡国奴的东北同胞拖家带口、颠沛流离地进了山海关,涌入平津地区,使得劳动力市场更加拥挤不堪。他刚才对大师兄承诺得痛快,可这现实的难题,却像一堵厚厚的墙,横亘在眼前。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这句天津卫的俗语,此刻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能雇到年轻力壮、价钱便宜的年轻人,哪个东家愿意雇佣一群上了岁数、可能还有各种老毛病的老头老太太呢?即便他们曾经服务过显赫的袁府,但那毕竟是过去式了。
就在他一筹莫展、几乎要抓破头皮的时候,突然,一个人的影子在他脑海里蹦了出来——许家爵!
这小子,虽然有时候行事孟浪,不太靠谱,但脑子活络,鬼点子多,尤其是在这些偏门生意上,往往能有些出人意料的想法。上次戒烟公会那件事之后,他被自己狠狠敲打了一番,最近确实收敛低调了许多,办事也似乎更靠得住了一些。要不……问问他?就算他想不出完美的办法,集思广益,或许也能给自己一些启发。
想到这,王汉彰不再犹豫,他伸手抓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听筒,摇通了交换台,直接要到了南市戒烟公会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那边传来了一个值班人员懒洋洋的声音。王汉彰沉声说道:我找你们许经理,王汉彰找他,让他尽快到我兴业公司办公室来一趟。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放下电话,王汉彰继续在办公室里踱步,等待着。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办公室门外就响起了熟悉的、略带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门被推开,只见许家爵裹着一件厚厚的貂皮领子大衣,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中带着亲热的笑容,迈步走了进来。刚一进门,他就作势要给王汉彰请安,笑嘻嘻地说道:彰哥,新年发财,万事如意!我今个儿一大早就往您家里去了,给王大娘磕头拜了年。王大娘说,您一早就到公司来了。我正准备过来给您拜年呢,巧了,您这就给我打了电话。您说这事儿,巧不巧?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经过上次那场刻骨铭心的假绑架、真审讯的教训之后,许家爵在王汉彰面前的行事风格,确实低调、谨慎了许多,那种张扬跋扈、自作聪明的劲儿收敛了不少。
不管怎么说,许家爵也是自己的发小,二十年的交情。王汉彰内心深处相信,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许家爵不会做出什么明显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这倒不是因为他本性变得纯良了,而是因为他不敢!
王汉彰看着他这副故作熟稔又难掩讨好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但也受用。他随手从桌上的雪茄盒里拿出一支上好的哈瓦那雪茄,扔给了许家爵,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行了,二子,别贫了。坐下说话。今天叫你来,主要是有一件棘手的事,想要问问你的意见,看看你有什么好门路没有。
许家爵接过雪茄,熟练地用雪茄剪剪开端口,就着王汉彰递过来的火机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然后才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彰哥,您有事尽管吩咐!是哪个不开眼的又惹着您了?还是生意上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是我的事,王汉彰摆了摆手,也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是我大师兄,杨子祥,杨大爷那边的事。
他于是将大师兄如何安置袁府旧部,华商赛马会如何被日本人强买,如今二、三十号人失去生计,大师兄走投无路向他求助,以及他自己的难处,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对许家爵说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王汉彰吐出一口烟圈,眉头紧锁,兴业公司你也知道,安排几个司机、跑腿的还行,可那十几号老妈子、佣人、厨子,我是真没地方安排。这年头,工作不好找啊,更何况是这些上了年纪的。所以,我想问问你,在社会上路子广,看看有什么好办法?或者是有什么我们没想到的门路?
许家爵一边听着,一边嘬着牙花子,发出的声音,脸上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等王汉彰说完,他摇了摇头,说道:彰哥,不瞒您说,这事儿……确实难办!您分析得一点没错,这年头,工作是真不好找!直隶、山东来天津卫找活干的老坦儿,一抓一大把,工钱还便宜。码头上扛大个的苦力,工资都比原来低了一块钱还多!您说的这些佣人、老妈子,市面上更是海了去了,而且人家大多还年轻,手脚利索。谁愿意雇一帮老头子、老婆子呢?就算他们以前伺候过袁二皇子,那也都是老黄历了,不值钱喽。
许家爵说的这些话,虽然直接,甚至有些刺耳,但确是实情,与王汉彰自己分析的并无二致。这让他心头更加沉重。
看到王汉彰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脸色也愈发凝重,许家爵叼着雪茄,犹豫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飞快地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后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说道:彰哥,我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你听听,看行不行?要是觉得不靠谱,你就当我是胡诌白咧。
王汉彰连忙说道。
你看啊,许家爵往前凑了凑,压低了些声音,咱们兴业公司安排不开,那为嘛不……不干脆咱们自己再另起一摊买卖呢?专门用来安置这些人?
另起一摊买卖?王汉彰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许家爵似乎越说思路越清晰,语速也快了起来,彰哥,您想啊,这些人,老妈子、佣人,伺候人是他们的老本行,细致,懂规矩;那几个大厨,更是有真本事的,做的都是精细的官府菜、宴席菜!咱们要是……要是开个茶楼!对,开一个格调高、上档次的茶楼!您觉得怎么样?